叶嘉莹:从李义山《嫦娥》诗谈起

李义山的诗,具有一种特别炫人的异彩。从内在的意蕴方面而言,义山诗思致的深曲,感情的沉厚,感觉的锐敏,观察的细微,都足以使人情移而心折;而从外在的辞藻方面而言,义山诗用字的瑰丽,笔法的沉郁,色泽的凄艳,情调的迷离,更足以使人魂迷而目眩。虽然也有些人对义山的一些“尖新涂泽”、“晦涩隐僻”之作颇加诋毁,然而对义山诗有所偏爱的读者毕竟很多。但我这篇小文,则既不想将义山诗作完整具体的介绍,也不想对义山诗作优劣轩轾的批评。我所要写的,只是我个人因读义山《嫦娥》一首小诗触发引起的一些感想而已。

现在先把这首诗抄在后面: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这首诗在义山诗集中,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好诗,然而这首小诗给予我的印象却极深。我常想,读者对作品的欣赏,虽说是“口之于味有同嗜也”,不至于“若犬马之不同类”,然而酸咸之嗜毕竟不能尽同。在客观的批评一方面,我们固然该力求对众人之同嗜有广泛的理解;在主观的感受一方面,却无妨各从其所嗜而自得酸咸之乐。而且这种酸咸之乐的获得,不但因人而异,更似乎还颇有一些“莫之致而至”的机缘存乎其间。我之对于义山这首《嫦娥》诗能有较深的印象,该也是一件极偶然的事。

我学习读旧诗的年龄颇早,对这件事,我觉得利弊各半。先说弊的一方面。我当时年纪尚小,对旧诗全无欣赏能力,我之爱读旧诗,似只因其读起来颇为悦耳,背起来颇易上口,如此而已。我想我当年读旧诗的心情,恐怕和现在我的上幼稚园的小女儿唱“两只哈叭狗,坐在大门口”的儿歌的心情是颇为相似的。其后,年岁渐长,欣赏感受的能力也逐渐养成,对古人之作也颇能有所“会意”了。但是说来可笑亦复可怜,我竟对以前幼时读得极熟的作品,反而麻木无所感受了。因之我想人的心灵大概也和肉体一样,是可以因摩擦日久而生胝起茧的。第一次摩擦接触的感觉该是最鲜明生动而富有刺激性的,但是可惜我第一次读这些作品时,竟幼稚得没有感受的能力。等到我有了感受的能力,我的心灵对这些作品却已因摩擦日久而生茧了。直到现在,我对于幼年时读过的一些作品,仍不能有如年长以后读其他作品之具有同样鲜明的感受。对这件事,我一直是觉得非常痛心的,这可以说是弊的一方面。现在再说利的一方面。人在幼年时记忆力较强,所以早年读过的一些作品,常常不假思索便可朗朗上口,即使将它们冷落多年,而偶然机缘凑泊,它们也仍然会自然而然地涌现脑中,不速而来不邀而至的。如果把它们冷落到某一个恰到好处的程度——即因冷落而使旧日所生之茧逐渐淡薄,而又未至完全遗忘的地步,那么,偶然为一些机缘所触发,于是而对旧读的作品,恍然若有新的会意,这时之所得,常是极亲切深刻的,而且有着一种莫名的快感,如《圣经》浪子回头一篇故事所云,因为这是“死而复活,失而又得”的。这种感受,较之新读所得的感受更可贵,这可以说是利的一方面。义山这首《嫦娥》诗,我个人对它的感觉便是“死而复活,失而又得”的。所以我对于从这首诗所得的一点触发体会,也有着过分偏爱的珍视。

我初读义山这首《嫦娥》诗时,不过只有七八岁。当时家人正教我读《唐诗三百首》,而《唐诗三百首》是按诗的体裁编的,开篇便是五言古诗,当时我对“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及“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等哲理尚不能体会,而古体诗的音节韵律,似乎也不及近体诗谐和优美,因此我对家人所教的并不感到满足。我常于无事时,拿着这本《唐诗三百首》前后翻寻,觅取我自己所喜爱的作品——就是没有生字难词,而且读起来颇为顺口的——自选自读。义山这首《嫦娥》诗便是这样经我自己选读而背下来的。这首诗,我后来才知道实在并不容易懂,但当时以我幼稚的眼光来看,则“屏风”、“烛影”、“长河”、“晓星”,既都是我所认识的事物,“嫦娥偷灵药”而奔月宫,也是我所熟悉的故事。于是我自以为懂了这首诗。但当时我所喜爱的,只限于首两句,因为首两句境界之静美我尚可领会。至于后两句,则我以为李义山实在是对嫦娥自作多情,强为解人,未免好事。既已先有此成见,因之当我年长以后读义山专集时,便将这一首诗轻易地忽略了过去,未尝一作深思。其后,我离开了故乡,十年来进无师友之助,退有生事之累,既无暇于“温故”,更不足以“知新”,义山这首嫦娥诗,在我脑中亦复早已淡然若忘。而三年前的某一日,我偶然为学生们讲《资治通鉴》的淝水之战,至“获秦王坚所乘云母车”一句,忽尔一时因“云母”二字之触发,忆起多年前所读的“云母屏风烛影深”一首《嫦娥》诗。课后返家途中,这首诗便一直在我心中徘徊不能去。蓦然间,我觉得这首诗我懂了,因为此时我忽然体味出这首诗后两句的好处所在,并且有了颇真切的感受。这时距离我初读此诗时已经有二十余年之久了。

关于这首诗,前人也颇有解说。有人以为是“自比有才反致流落不遇”(何义门说);有人以为是“为入道而不耐孤孑者致诮”(冯浩说)。这两种说法,我也都可以“懂”,但都异于我前面所说的“真懂”。因为我以为对诗歌的欣赏,不该只是知识与理智的理解,同时该是感觉与感情的感受。我现在无意考辨这两种说法之有否得义山写作动机之真,只是我个人对这两种说法都不能引起共鸣。因为我觉得前一说将义山这首诗解释得过于浅狭,后一说将义山这首诗解释得过于尖刻,都为我所不取。我所说的“真懂”,是那天当我在路上默诵义山这首诗时,忽然极为这首诗中所含蕴的一份诗人的悲哀寂寞的心情所感动。我们不得不承认,天之生才确实不同,其感觉之深浅、厚薄、利钝,真乃千差万别,不能强同。一个真正的诗人,其所思、所感必有常人所不能尽得者,而诗人之理想又极高远,一方面既对彼高远之理想境界常怀有热切追求之渴望,一方面又对此丑陋、罪恶而且无常之现实常怀有空虚不满之悲哀。此渴望与不得满足之心,更复不为一般常人所理解,所以真正的诗人,都有着一种极深的寂寞感,义山这首《嫦娥》诗,便是将这种寂寞感写得极真切极深刻的一首好诗。

此诗首两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写现实生活的“身”的寂寞,后两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写超现实生活的“心”的寂寞。而此四句又互为因果,互为衬托,融为完整之一体而不可或分。首句“云母屏风烛影深”写诗人所居处的室内之情景,次句“长河渐落晓星沉”写诗人所望见的天空之情景。“屏风”而饰之以“云母”,可以见其精美;烛影而掩映于“屏风”之中,可以见其幽深。在此精美幽深之境界中的诗人,所望见者则为“长河渐落晓星沉”之景象。两句合参,自“烛影”及“长河渐落”六字观之,则此诗人必已是长夜无眠之人。更自其对所处之境界、所见之景象,有如此精微锐敏之观察感受而言,则此诗人必是孤独寂寞之人。所以知其然者,则李义山另外两首诗:“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及“客去波平槛”可以为证。彼“客”之去原无与于“花”之“乱飞”,亦无与于“波”之“平槛”,然而必待“客去”之后,方始能见到“花”之“乱飞”与“波”之“平槛”,就因为人在孤独寂寞之中,才能有这种精微锐敏的观察和感受,所以此诗开首便有一种寂寞之感袭人而来。然此首两句尚不过只为后两句之陪衬,首句“云母屏风烛影深”之精美幽深之境界,正以之陪衬“嫦娥偷灵药”后所得之境界,次句“长河渐落晓星沉”之孤独寂寞之心情,正以之陪衬“碧海青天夜夜”之心情。而此“长河”一句实为全诗之关键,有此一句,于是遂自“室内”写到“室外”,由“诗人”写到“嫦娥”,从而“诗人”与“嫦娥”,“嫦娥”与“诗人”遂亦由此一句而打成一片。所以第三句之“嫦娥应悔偷灵药”实在可视为诗人之自谓。“偷得灵药”者,即是诗人所得之高举远慕之理想之境界。此一境界,倘使被世上一些“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的诗人窥见,则必将沾沾自喜,既自命以为不凡,复自伤以为不遇,正如一些浅薄的女子,略具容色,便尔“搔首弄姿”、“顾影自怜”一般,这是极为可厌的一种态度。所以我对说者的“自比有才反致流落不遇”之言,亦认为浅狭不足取。而我所以相信李义山这首诗的感情不如此之浅狭的缘故,则因为这一句中的“应悔”两个字。这两字说得极真挚、极诚恳,丝毫没有“自喜”、“自得”的意味,“偷灵药”是既已得此诗人之境界,虽欲求为常人有不可得者。而诗人则固未尝鄙视常人,不欲为常人也,更未尝尊视诗人,而自喜得为诗人也。所以我对义山用“应悔”两个字的一片沉痛深厚的感情,是觉得极可贵,也极可同情的。最后一句“碧海青天夜夜心”是总写其寂寞的悲哀,写得极沉痛、极深刻。碧海无涯,青天罔极,夜夜徘徊于此无涯罔极之碧海青天之间,而竟无可为友,无可为侣,这真是最大的寂寞,也是最大的悲哀。李太白《关山月》一诗,首两句云:“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似大可拿来作义山此句“碧海青天”之注脚,不过太白的两句诗颇有超脱飞扬之气,把明月的孤独寂寞之悲哀冲淡了;义山的“碧海青天夜夜心”一句,则情深意苦,往而不返。然则此“碧海青天”之孤独寂寞既已令人深悲深恨,而复益之以夜夜,则一夜复一夜,一年复一年,此深悲沉恨乃竟将长此而终古。结尾着一“心”字,元遗山《论诗绝句》有云:“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义山这首诗的“碧海青天夜夜”之“心”,便真是寂寞心。

而由此“寂寞心”之一念,我又生出了一些其他的联想。从前我在辅仁大学读书时,曾见到沈兼士院长的两句诗:“轮囷胆气唯宜酒,寂寞心情好著书。”人惟有在寂寞中才能观察,才能感受,才能读书,才能写作。譬之于水,必是其本身先自晶莹澄澈,然后方能将天光云影、绿树青山,毕映全呈,丝毫无隐;必是其本身先自宁谧平静,然后方能因末微风,投石小声,而一池春皱,万顷涟漪。作为一个诗人,尤其更需要有仔细的观察和锐敏的感觉,所以诗人多是具有寂寞心的,这该是古今中外之所同然。然而人心不同有如其面,同为诗人,其寂寞心虽同,而其所以为寂寞心之因,与其由寂寞心所生之果,则不能尽同。以古今诗人之众,其寂寞心之差别之精微繁复,当然不是浅拙如我者所能述说得尽的,但我现在愿将我一时联想所及的两个人的作品,拿来与义山这首诗所表现的寂寞心作一极概略的比较。我之所以想起这两个人,当然也是颇有一段因缘的。其一是王静安先生,我暑假中曾写过一篇说静安词的小文,所以我现在所想起的便是我所说过的一首《浣溪沙》词,现在先把这首词抄在后面:

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另外我所想起的一个人便是王摩诘居士,我近来方为学生们讲了几首摩诘诗,所以一时便也联想到了摩诘居士《竹里馆》一首诗,现在把这首诗也抄在后面: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如果将所举静安先生的词、摩诘居士的诗,与义山这首《嫦娥》诗相较,则其为寂寞心虽同,而其所以为寂寞心之因,与其由寂寞心所生之果,则不尽同。静安先生所有的是哲人的悲悯,摩诘居士所有的是修道者的自得,而义山所有的则是纯诗人的哀感。

静安先生的感情极厚,而理智极强。理智促使他研究哲学,希望于哲学中求得了悟与解脱;而感情则使得他陷溺于人生之厌倦与苦痛中而终不能自拔。静安先生有一首《端居》诗,诗云:

阳春煦万物,嘉树自敷荣。枳棘生其旁,既锄还复生。我生三十载,役役苦不平。如何万物长,自作牺与牲。安得吾丧我,表里洞澄莹。纤云归大壑,皓月行太清。不然苍苍者,褫我聪与明。冥然遂嗜欲,如蛾赴寒檠。何为方寸地,矛戟森纵横。闻道既未得,逐物又未能。衮衮百年内,持此欲何成。

这真是写得极悲哀的一首诗。我常以为,人如果能在入世法与出世法之中,任择其一而固执之,都不失为一种可羡的幸福。如不可能,次焉者虽徘徊于入世与出世的歧途之上,时而入世,时而出世,此一件事入世,彼一件事出世,不但没有矛盾抵牾之苦,反有因缘际会之乐,这也不失为获得幸福之一道。再次焉者,则徘徊于入世与出世的歧途之上,想要入世,而偏怀着出世的高超的向往,想要出世,而偏怀着入世的深厚的感情,这已经无异于自讨苦吃了。而更次焉者,则怀着出世的向往,又深知此一境界之终不可得;抱有入世的深情,而又对此芸芸碌碌之人生深怀厌倦,不但自哀,更复哀人,这一种人该是最不幸的一种人了。不幸静安先生就正是此一种不幸的人,而也就正是此种不幸的性格,造就了静安先生诗词中特有的境界。这种境界,并非人人皆可具有,亦非人人皆可了悟,所以具有此种境界的静安先生的心情是寂寞的,这是静安先生的寂寞心之因。我们从前面所抄的一首《浣溪沙》词来看,前半阕三句:“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是写对一种出世的高超的哲理境界之向往;后半阕首句“试上高峰窥皓月”写对此境界之努力追求,次句“偶开天眼觑红尘”写对此尘世之不能忘情,末句“可怜身是眼中人”则是自哀哀人。〔1〕静安先生因其有着对出世的哲理之向往,所以对尘世极感厌倦与苦痛,而又因其有着入世的深厚的感情,所以厌倦与苦痛之余所产生的并非怨恨与弃绝,而为悲哀与怜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我称静安先生由寂寞心所生之果为哲人的悲悯。

至于摩诘居士的寂寞,则似乎该属于“求仁得仁,又何怨乎”的一类。据史书的记载,摩诘居士当年是过着长斋奉佛的生活的,他常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如果照我前面所说的入世与出世的几种态度而言,摩诘居士该是自己选择了出世,而且颇能择善而固执的。不过我对摩诘居士的诗并无深爱,这当然因为我的尘缘未净、道心不足的缘故。但我自己对我之不爱摩诘居士的诗,也颇有一些解说。摩诘居士奉佛,今即以佛理说之,佛家有“透网金鳞”之喻,如以摩诘居士与靖节先生相比,则靖节先生颇似个“透网”而出的“金鳞”,故对所谓“网”者既已无所畏忌,而所谓“网”者似亦已对之无可奈何;摩诘居士则是唯恐触“网”,故对所谓“网”者既不免深怀畏忌,对其未曾触“网”亦不免深怀自喜。我们试取王摩诘居士的《积雨辋川庄作》之“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上清斋折露葵”及《竹里馆》诗之“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诸语,与陶靖节先生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及“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诸语相较,则王氏之“折露葵”为有意,陶氏之“采菊”为无意;王氏之“独坐幽篁里”为人我隔绝,陶氏之“而无车马喧”为人我俱忘。其浅深高下岂不显然可见?再则摩诘居士所证之果,似亦只是辟支小果,《大智度论》所云“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及《法华经》所云“利益天人,度脱一切”的大乘佛法似还大有一段距离在,然而也惟其如此,所以王氏颇有“自了”、“自救”的“自得”之乐。王氏是有心出世的,因此我说王氏寂寞心之因是“求仁得仁”,故其于寂寞中所感者亦少苦而多乐,自前所举《竹里馆》诗之“独坐幽篁里”及“深林人不知”观之,岂不是极寂寞的境界,而王氏偏有“弹琴复长啸”的快乐和“明月来相照”的欣喜。因此我说摩诘居土由寂寞心所产生之果为修道者的自得。

最后,我们再把义山《嫦娥》诗所表现的寂寞心,与静安先生及摩诘居士所表现的寂寞心作一比较。义山诗所说的“偷”得“灵药”,正象征着他们三位所得的一种不同于吾辈凡人的高超的境界,处于这种境界中的人,该是寂寞的。然而,这种境界对摩诘居士说来,则是有心求得的,所以此一境界虽然寂寞,摩诘居士却颇有点甘而乐之的自喜之感。对静安先生说来,则是有心求而无心得的。不过,静安先生所有心求的原是哲理之了悟,可悲的是他所求者既望而未至,遂于无心中得此一极寂寞之境界,更且深陷于此寂寞之中,虽极悲苦,竟不复能自拔。至于义山,则是无心求而且无心得的。摩诘居士有着一份得道之心,静安先生有着一份哲人之想,义山所有的则只是与生俱来的一份深情锐感。所以我对静安称先生,表示我的一份尊敬之意,对摩诘称居士表示我的一份疏远之感,而独于义山不加称谓,就因为义山给我们的感觉最为亲切。义山没有得道之心,也没有哲人之想,义山的寂寞心,只是因为他的感情较我们更为深厚,他的感觉较我们更为锐敏,因此而造成一份纯粹诗人气质的寂寞。我们从义山诗中,处处可以看出他的多情善感;不但对人多情,对一切生物莫不多情;不但对一切生物多情,对一切无生之物亦莫不多情。我们看他的诗,如同“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暮秋独游曲江》)及“怅望西溪水,潺湲奈尔何”(《西溪》)诸语,真是灵心锐感,一往情深。夫如是,如何能够不寂寞,而义山之所以能得此超乎凡人的寂寞之境界,则真是“莫之为而为者,天也”。所以义山不但未曾因得此境界而沾沾自喜,反而因得此境界而生出无限哀感。因此义山《嫦娥》诗乃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之言。义山诗中的“碧海青天”之境界,就相当于静安词中的“高峰窥皓月”之境界,摩诘诗中的“独坐幽篁里”之境界。这种境界,都是超乎凡人的境界,在此境界中的心情,也该都是寂寞的心情。然而摩诘能够去而不顾,所以有“弹琴长啸”之乐;静安则方窥皓月,复觑红尘,既向往解脱,又深怀悲悯,哀人自哀,故有“可怜身是眼中人”之言;至于义山,则天生锐感,自禀深情,如同“结夜霜”之“丁宁青女”,“送朝阳”之“辛苦羲和”,真是欲罢不能,谁能遣此,所以有“碧海青天夜夜心”之言。因此我说义山由寂寞心所生之果是诗人的哀感。

在我以上所举的三位诗人之中,我所不能深爱的是摩诘,关于这一点,我对自己之不能修道有得非常觉得自愧。我所喜爱的是义山和静安,而义山及静安予我的感觉则又有不同:我喜爱义山,而且极为其哀感所感动,但感动之余,尚能保有欣赏的余裕;至于静安,则我深为其悲苦所袭击,常不免有弃甲曳兵之虞。而且义山的哀感中有着一种诗意的滋润之感,静安的悲苦则有时不免斩尽杀绝,丝毫不为人为己略留余地。所以我以为在这三位作者之中,似当推义山为纯乎纯者的诗人。不过,我这种解说和比较,都只凭一己之私见,或者不无欠允失当之处。但我原无意于评诗说诗,我只是写我个人读诗的一点感受而已。

再者,我这篇小文只是信笔写来,初意树大可以自直,谁想到行文之际不觉藤生蔓引,竟尔形成了错节虬枝,因之命题之时,颇费斟酌,虽然古有“削足适履”之说,然而足已生成,复欲削之,则既劳斧削,又伤自然,最后想了个办法——就是做双宽大的鞋子,但求遮掩保全,不复计及样式,因命题曰:“从李义山《嫦娥》诗谈起”。

注 释

〔1〕关于此词之详细解说,可参看《迦陵论词丛稿》中《说静安词》一篇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