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民间的词

词是唐朝民间的乐调,它的作风本有两点,香艳和俚俗。转到了封建统治阶级所谓士大夫的手里,却渐渐地改变作风,性欲恋爱的抒写保存着,俚俗的成分却减少了,趋向于所谓雅化,甚至于名家的词稍近口语化一点,亦遭人批评。如张炎评周美成的词:

耆卿(柳)、伯可(康)不必论,虽美成亦有所不免:如“为伊泪落”,如“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如“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如“又恐伊寻消问息,瘦减容光”,如“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晌留情”,所谓淳厚日变成浇风也。(《词源》卷下)

他这议论是很错误的。所谓“浇风”即词的本色,“淳厚”反是变态,他却颠倒地说了,使人迷惑。沈伯时《乐府指迷》也说:“如‘怎’字、‘恁’字、‘柰’字、‘这’。字、‘你’字之类,虽是词家语亦不可多用,亦宜斟酌,不得已而用之。”为什么不可多用,他亦没有说出理由来,我想不过“雅”的观念在那里作梗罢了。

文人虽抱着这样保守的观念,但社会上并不理会这一套。在这儿,似乎有一个错误的观念必须校正的。错误的来源,因为词已亡了,所存的只是词集,而词集多出于文人的手里。严格说来,我们所讲说评论的,只是文人的词,不是“词”。真的词论必须能诠明词的流行的实在情形,即包括了民间的词,不经著录的作品。这自然极端困难的,既作品不经著录,材料当然不够。本文只能就我近来所得的一点材料稍微谈一谈,希望大家指教,做进一步的研讨。

我们先从晚唐说起,这个情形见于《花间集序》。《花间》的结集是纠合一些文人的作品,希望来替代那时民间流行着的歌唱的。所以欧阳炯他说:“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倡风,何止言之不文,所谓秀而不实。”这话道尽了隋、唐以来词的实在情况。平心论之,那些民间作品,水准不高,“不文”(没有文采)、“不实”(没有好的内容)的毛病也是有的。《花间集》的用途,序上也明白地写着道:“庶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翻成白话,就是这些姑娘们不唱旧日伶工的曲子,却改唱老爷们的新曲子,让老爷们在宴会的时节哈哈一笑罢了。

至于民间的情形怎样呢?依我看,那些大人老爷钦定的办法他们并不大理会。比“花间”稍晚的是南唐。南唐的曲子相公名叫冯延巳。大家都知道他在词史上的地位很高,况且他是中主李璟的宰相,职分也很大,不过他的很好的词唱着唱着,即被所谓俗子们改得一塌糊涂。请看下列一段可笑的记载(见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七):

南唐宰相冯延巳有乐府一章,名《长命女》云:“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依我们看,这也算很通俗了,不过,还不成。

其后有以其词改为《雨中花》云:“我有五重深深愿:第一愿且图久远,二愿恰如雕梁双燕,岁岁得长相见,三愿薄情相顾恋,第四愿永不分散;五愿奴哥收因结果,做个大宅院。”

吴曾慨叹着说:

味冯公之词,典雅丰容,虽置在古乐府,可以无愧。一遭俗子窜易,不惟句意重复,而鄙恶甚矣。

我们且不批评窜改得对不对,但遭人窜改总是事实。文人作品跟民间趣味,往往格格不相入的。

大概除因文字艰深,不易被人欣赏外,作品之被改变更有两个原故:(一)难得合律,(二)时时改行新的唱法。所以沈伯时说:

古曲谱多有异同,至一腔有两三字多少者,或句法长短不等者,盖被教师改换,亦有㗚唱一家,多添了字。吾辈只当以古雅为主,如有㗚唱之腔不必作。

所谓“㗚唱”,就是现在的花腔。词之所以有许多又一体又一体者,原故在此。至于难得合律,沈说得更明白:

前辈好词甚多,往往不协律腔,所以无人唱。如秦楼楚馆所歌之词,多是教坊乐工及市井做赚人[1]所作,只缘音律不差,故多唱之,求其下语用字全不可读,甚至咏月却说雨,咏春却说秋。

这才是唐、宋以来词的传唱的实在情形。张炎《词源》于引了周美成的《解语花》赋元夕、史邦卿的《东风第一枝》赋立春、《喜迁鸾》赋元夕词以后接着说:

如此等妙词颇多,不独措辞精粹,又且见时序风物之盛,人家宴乐之同,则绝无歌者。至如李易安《永遇乐》云:“不同向簾儿底下,听人笑语。”此词亦自不恶,而以俚词歌于坐花醉月之际,似乎击缶韶外[2],良可叹也。

老实说,这些词不一定太雕琢、艰深、晦涩,譬如上边所引李易安词句实在很漂亮的,不过老百姓们不唱,亦无可如何。《花间集》以来词的“雅化”、“诗化”、“文人化”的运动在文学史上或者有相当的成功,但在词的演唱方面,简直可算大大的失败。拿事实对照起来是个大大的嘲讽。自然,词人的名著也有传唱的,不过只限于少数罢了[3]。所以我们大学里讲授的词史只是文人词的历史,而不是真的、活的词史。

那些民间词的价值更不容易评定,况且材料又这样子的缺少。历来做词话、词论的人,照例以“俚鄙”二字抹杀了他们,那不公平是不消说的。即如上引所谓遭俗子窜改的冯正中词,重复虽然是病,末句却写出妓女们的心理,比冯相公的官派三愿实在更要有意思些。下边更引两首民间的词:

一首是龙舒人阮闳休《洞仙歌》赠官伎赵佛奴:

赵家姊妹,合在昭阳殿,因甚人间有飞燕。见伊底,尽道独步江南,便江北也何曾惯见。惜伊情性,不解嗔人,长带桃花笑时脸。向尊前酒底,得见些时,似恁地好,能得几回细看。待不眨眼儿觑着伊,将眨眼的工夫看几遍。

吴曾引了这首词,并说:“阮他词皆此类。”这个人是专做白话词的,可惜流传得很少。这《洞仙歌》的确不坏,特别结尾两长句(《洞仙歌》调中最难做的部分)做得很活泼哩。

还有一首近乎童谣,表现时代的。《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39引《复斋漫录》:

邓肃谓余言:“宣和五年,初复九州,天下共庆,而识者忧之也,都门盛唱小词曰:喜则喜,得入手。愁则愁,不长久。忻则忻,我两个厮守。怕则怕,人来破斗。虽三尺之童,皆歌之,不知何谓也。七年,九州复陷,岂非不长久耶?郭药师,契丹之帅也,我用以守疆,启敌国祸者郭耳,非破斗之验邪?”

这也不知道什么词牌名,可见当时词的流传,非常广泛,不一定限于词谱上所载的凋名。这首词里反映那时“国难”情形的严重,民间的识见远过于庙堂,这都值得我们深思的。这些词抒写比较自由,取材比较广博,口语的活泼尤为他们最大的特色。

原来词用白话,有两种情形:(一)用普通话;(二)用方言。雅言、俗语这个分别恐怕自古以来就有的。如上文引沈伯时所举“怎”、“恁”、“柰”、“这”、“你”等字,都是普通话,现在的国语。张炎引周美成的词句,如“为伊泪落”等等亦同。这个我们叫它为词的白话成分。但是,词另有它的土话方言成分,这不但真的民间词每每如此,即文人词集中亦往往有之。如上文所引“人来破斗”、“破斗”便是当时的土话,词人集中如黄山谷、秦少游、周美成也都有用当时土话作词,我们现在不大懂得。也有特别用某处的方言的[4]

我们从这里不但可以了解词的流行的实况,并且知宋词、元曲实在不曾隔断。李调元《雨村词话》里有这么一段:

宋人多以曲调为词调,如用十个你之类是也。石孝友《惜多娇》云:“我已多情,更撞着多情的你,把一心十分向你。尽他们劣心肠偏有你。共你。撇下人只为个你。宿世冤家,百忙里方知你。没前程,阿谁似你。坏却才名,到如今都因你。是你。我也没星儿恨你。”

通首以十个你押韵,即所谓“福唐体”。元曲跟宋词并不必是两个做法,不过词的一部分先完成了它的文人化的过程,在文学史上好象分道扬镳,各有千秋,我走我的阳关路,你走你的独木桥,从真实的社会状况看去,同为近代的乐府,原不曾分家,词这样写,曲还是这般写的。所以从这观点,可以打通词曲的界限。我的意思当然也不是说他们没有分家,只是说自然的联系并不曾隔绝罢了。

民间的词,范围非常广博,可惜我们知道得实在太少。除掉词集里一些材料比较容易看到外,其他多半在词话、笔记、杂书里,得有耐烦去找。至于宋、元以来土语方言的解释当然更困难了。引录每不附解释,即偶附说解也不见得靠得住呵。所以这个研究工作也很艰难的,不过,却很有意思。若能够用上新观点来研究自然可以有更多的发见,给词史以一个新生的面貌。

1950年7月10日

原载《民间文艺集刊》1951年第1册

 

[1]“赚”是南宋初年的流行歌曲,见《事林广记》、《梦粱录》、《武林旧事》等书,参看《宋元戏曲史》61页至65页。

[2]“击缶韶外”。缶是瓦器,击以和歌,是很粗俗的。韶是最古典的优美的音乐,孔子听了着迷,连肉也不想吃了。翻作白话:“奏箫韶的时候,在旁边敲破瓦罐。”

[3]文人词的传唱,有两个情形:(一)当时叫伶工们唱,那不得不遵命,唱过当然算了。如东坡作《戚氏》词,用《穆天子传》《山海经》事,当筵随声填写,一时喧为美谈(参看《词林纪事》卷五)。但我很怀疑这词会真在社会上流传。(二)自然而然的传唱。如元幵《樵隐笔录》云:“绍兴初,都下盛行周清真咏柳《兰陵王慢》,西楼南瓦皆歌之,谓之‘渭城三叠’。”这才是真的流传。直至宋亡后入元代,清真词还偶被妓女们唱着,当然这已近似《广陵散》了。(见吴文英《惜黄花慢》词序、张炎《国香》词序、《意难忘》词序。)

[4]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二:“杨炎正《桃源忆故人》词有句云‘眯【左目右奚】呷了些来酒’,又《柳梢青》云‘捧盃更著眯【左目右奚】唱’”皆江西土语,犹言随意也。不同卷引:“南宋人林外《洞仙歌》词,以‘锁’与‘老’、‘哓’等字叶韵,孝宗知其为闽人。”这两例稍不同,一用土语,其一本是文言,不过用福建的土音来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