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的价值,我们由《研究宋词的绪论》,已略知梗概。在《宋词概观》里面,更分析地说明介绍了一个时代优秀不朽的作品及其作风。并且在下篇《宋词人评传》中,我们更要详细尽量介绍许多伟大的宋词作家。故关于宋词赞美的,如何有价值的批评,已经不必贅事讨论。但是,宋词便没有弊点吗?自然是有的。宋词的弊点,我们至少可以从宋词的颓废发现出来。
据我的观察,宋词有两个本体上的病根,有两个现象上的弊点。本体的病根是:
(一)音数的限制
拿诗歌来说,近体诗如律诗、绝句均有音数的限制。古体诗如古风乐府即篇幅长短自由,音数没有一定。所以要表现伟大的思想想象、丰富的情感,只能在古体诗里面抒写出来,近体诗是不可能的。词便与近体诗陷于同样的缺陷。词虽有小令、中调、长调长短不同,每一个调牌的音数,却是一定不易的。并且长调最长的如《莺啼序》之类,也不过二百馀字呢?所以想在词里面,表现一种复杂的思想情绪,或是叙述复杂的意境和事实,也是不可能的了。我们看《六一词》里面用《渔家傲》的调子来描写牛郎织女的故事,写了一首还表现不够,又写一首;还表现不够,又写了一首,叠合三首词牌,才表现一个完全的意境,不能在一首词里面表现出来,便可以发现词的音数限制的坏处了。我们常常读了一首词,觉意早已穷,而硬凑上几句无意义的话,而完成一个调子的。著名的词人姜白石便不免常有此病。又常有一首词,辞完了,还有许多意思应该表现,而篇幅不允许的。这都是音数限制的缺陷。
(二)声韵的限制
中国的各种文体,讲究声韵最严格的要算是词了。李清照云:“诗文只分平仄,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音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又押去声韵,又押人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人声则不可歌矣。”这是何等严格的音律。因此,就是宋代词人的词,也往往不能协律了。音律严格,在音乐上本来是很需要的。而在文学上,为了迁就严格的音律,便不免削减许多意境,这又是一种缺陷。
(三)描写对象的狭隘
照上面宋词的分类,宋词所描写的对象不过是“别愁”、“情”、“恋爱”的几方面而已。我们不但不能在宋词里面发现和《孔雀东南飞》一样的长篇叙事诗来,就是杜工部、白香山那种描写平民痛苦的作品也没有。不但没有描写平民痛苦的作品,就是五七言律诗所能够抒写怀抱壮志的作品,也很难在宋词里面发现。这虽说是词的体裁不适宜于那样的描写,却可以证明词描写对象的狭隘。沈伯时说:“作词与作诗不同,纵花草之类,亦须略用情意,要入闺房。”金元鼎说:“词以艳丽为工。”这更可证明词只是艳科。虽有苏轼辛弃疾辈打破词为艳科之目,起而为豪放的词,但当时舆论均说是别派,非是正宗。并且能豪放词者,有宋代也只有苏辛几个人呢。文学的对象,应该是人生的全部。宋词的描写乃只偏于最狭义最局部的贵族的人生,这不但不够读者的欣赏要求,也就十分限制了天才作家的发展。
(四)古诗辞意的模袭
词家多翻诗意入词,虽名流不免。如秦少游最著名的“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系用隋炀帝诗“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欧阳修的“泪眼问花花不语”,系本严恽诗“尽日问花花不语”;晏叔原《浣溪沙》“户外绿杨春系马,床头红烛夜呼卢”则本于韩翊诗“门外绿杨春系马,床前红烛夜呼卢”,仅仅改换两个字;苏轼的《点蜂唇》后半,全套汉武帝的《秋风辞》;辛弃疾的《贺新郎》全与李白《拟恨赋》相似;周邦彦则人家说他“颇偷古句”。这些都是有宋代第一流的词家,都不免翻“诗意”或“诗句”入词。《艺苑雌黄》还说是“名人必无杜撰语”。其实这种抄袭的模拟,正是宋词的大病。
宋词既然有了这种种的缺陷,加上晚宋讲究词派(或尊姜白石,或宗周邦彦,或学辛弃疾),讲究词法(如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之说,张叔夏“清空”“质实”之说),作品之陈腐,千篇一律,无非为前人作书记。其下者书记还不如呢!这正如晚唐西昆诗之发展一样,国家要亡了,而他们这些文人乃沉醉于象牙之塔,高唱他们的艳歌,不知时代是何物。这不是宋词的厄运最后的临到了吗?
由宋词蜕化到元曲,这些宋词的弊点都给元曲打破或改善了。元曲的最初的官本杂剧,即是以词牌重叠成套。如董颖《宫薄媚大曲》一套,史浩勋峰《大曲》有剑舞、采莲等七套(见《疆邨从书》,皆以数曲来代一人的言语,表示一个意义,或专叙一件故事,以补助词的音数限制的缺陷。到了后来由大曲变为董西厢及元人套数杂剧,竟连词牌也废去不用了。严格的声韵也解放了不少。至于描写的对象,那末,戏曲是综合的艺术,它所描写的是社会的一个历程或人生生活的一截段。无论喜剧悲剧,都包括在里面,描写的对象扩大得多了。描写的工具,他们也用的当时的白话。虽也不免用前人语,但不像宋词的袭模唐诗了。总归句,元曲是应宋词之弊而兴起,所以改善了宋词根本的不合用,和许多末流的弊点。我们但知词曲之递变,是由音乐的关系;不知道在文学体裁的变迁上,曲也应该代词而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