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编《唐宋词选释》近将出版,欣逢建国三十周年盛典,此书编撰未必完善,难为野芹之献。现就选注经过中的联想,略谈个人对古典诗词怎样欣赏的看法。
若要欣赏,必须先有相当的了解。注释可以帮助或增进了解却是有限度的。(一)恐不能没有错误。(而)即使不错,对原文仍有些差距,不尽密合。因每个字、词,各有一定的意义、声音。若旧注所云“某者,某也”,或“某读若某”,只是比拟并非同一,不都能互换。(三)凡注释总逐字分句,即非支离,亦近破碎,篇章之意还要凭自己体会。简单地讲,解释虽明,仍须自学,自学为主。譬如跛者走路靠拐棍,迈步还得自己来。
自学之法,当明作意。要从创作的情形回看,联系作者与读者。作者怎么写,读者怎么看,似乎很简单。然于茫茫烟墨之中欲辨众说之是非,以一孔之见,上窥古人之用心,实非容易。概括地看,创作的过程由内及外,诵习的过程由外而内,恰好相似,只是颠倒过来。但经过一往一复,却不一定回到原来的点上。因为作意并非单纯的,有本义与引申之别。本义者意在言中,引申者音寄弦外。读者宜先求本义而旁及其它。亦可自己引申,即浮想联翩与作者的感想不同,固无碍其为欣赏也。近人《迦陵说词》于这一点说得明白:
创作者所致力的乃是如何将自己抽象之感觉、感情,思想,由联想而化成为具体之意象,欣赏者所致力的乃是如何将作品中所表现的具体之意象,由联想而化成为自己抽象之感觉,感情与思想。
其所谓联想,亦由此及彼,与引申义近。以彼此今昔联想不同,作者流传遂生生不已。读者见仁见智,原不必强同,只后人之假想不容取代作者之用心。欣赏当以了解为前提,本旨重于引申,此一般皆然,初学尤宜注意耳。
阅览分精读、略读,吟诵分朗诵、吟哦。目治与耳治,不可偏废,泛览即目治,深入宜兼口耳,所谓“声人心通”也。谈到此点,仍回溯创作的情形。
《诗大序》:“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礼记》作‘故长言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长言,嗟叹,永歌,皆是声音。《虞书》“诗言志,歌永言”六字尤为概括。上文言诗,亦通于散文。于诗曰诗情,文曰文气,其本原无异,只是说法不同。如曹丕《典论·论文》曰: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弟子。(《文选》卷五十二)
以音乐为譬喻,所谓“文气”,自有关于声音。“所谓引气不齐,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者,于创作为诚然;若了解欣赏,又当别论,可就言之短长,声之高下间,辨其巧拙也。
诗与声音的关系,自较散文尤为密切。杜甫云“新诗改罢自长吟”,又说“续儿诵文选”,可见他自己做诗要反复吟哦,课子之方也只是叫他熟读。俗语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虽然俚浅,也是切合实情的。
作者当日由情思而声音,而文字,及其刊布流传,已成陈迹。今之读者去古之遥,欲据此迹进而窥其所以迹,恐亦只有遵循原来轨道,逆溯上去之一法。当时之感既托在声音,今日凭藉吟哦背诵,同声相应,还使感情再现。虽其生也至微,虚无缥渺,淡若轻烟,阅水成川,已非前水,读者此日之领会与作者当日之兴会不必尽同,甚或差异,而沿流讨源终归一本,孟子所谓“以意逆志”者,庶几近之。反复吟诵,则真意自见,笺注疏证亦可广见闻,备参考。“锲而不舍”,“真积力久”,即是捷径也。
1979年9月
原载《文学评论》197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