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是同蝉鸣一起来的。
蝉鸣起于树梢时,荷便随着夏日的酷暑一同醒来。
荷醒来了,便好在袅袅婷婷的荷枝下,剥翠色莲蓬,吃月白莲子。这样写下来,手边便又剥了一把。
不去莲心,入口微苦。
浙江杭州的夏日,荷随处可见,最负盛名的莫过于西湖十景之一的“曲院风荷”。不过,绕着一汪西湖,有荷的地方不止两三处。杭城水域广阔,荷有它世代的居所,就如西湖的柳一样。
我很少去看荷花。荷花开在暑气正盛时。这时节,人比花娇,禁不得晒,便觉得夜荷好看。特别是有风的夜晚,荷叶翻飞,枝条摇摆,有“弱荷扶风”之姿。
荷花开时,杭城的大街小巷,便有人卖荷叶、荷枝、莲蓬了,有难得的古意。
通常是小商小贩戴着草帽,踩着三轮车卖,或是挑着箩筐卖。踩着三轮车的,通常是男性,他不仅卖荷枝、莲蓬,也卖其他许多花。挑着箩筐卖的通常是中年女性,只挑一两样。有时候,前后筐子都是莲蓬。
新鲜的莲蓬,插枝也好看。而它和花又不一样,可一直久放,翠色褪去,成为枯蓬。这样干枯后的莲蓬,筋骨瘦削,和鲜果时完全不同,像褪去了青春的稚嫩,只留老去的筋道。这样的莲蓬,可作案头清供,也可用来入画。明代画家陈洪绶有号老莲,不知为什么,我总觉老莲是枯后的莲蓬,而非荷花。
往年,我买新鲜莲蓬,大多是等它枯去、老去,而后搁在书架上、书桌上、窗台上。去年夏季,我常去浙江杭州西湖一带的一家医馆看老中医。老中医说话做事慢条斯理,她说:“你心火旺呀,出了门拐到路口,遇上卖莲蓬的,可买一些吃吃。”
从此我便有了夏日剥莲子吃莲子的习惯。老中医又给我另抓一味淡竹叶。那段日子我常去仙居一带一个叫作淡竹的地方,但老中医答,此淡竹非彼淡竹。这是味和莲子性相近的中药。
吃着莲子时,读一些相关的诗文,杨万里说“醉嚼新莲一百蓬”,相当夸张。倒还是《红楼梦》合理些,用莲子炖红枣。这是常见的。幼时夏日在家,母亲常炖银耳莲子红枣羹,作为孩子们的消暑小食。
比起吃莲子,我更爱剥莲子。剥莲是有些诗意的。这是一件简单的事——用指甲掐开莲蓬,拣出新鲜莲子,丢落盘中,“大珠小珠落玉盘”,动人得很。只是需要耐心,一颗一颗,慢慢地——人一慢下来,诗意自然就流淌出来。
都说苦夏,是夏日酷暑难熬,还是夏日应当食苦。不好考究,都有些道理吧。
杭城有莲子,却没有苦菜。在浙西的山中老家,夏日用早晨熬好的稀饭汤煮苦菜,是祖祖辈辈的消暑之法,家家户户都爱好。苦菜又名败酱,清凉、解毒,是江南野菜,杭城周边的临安、富阳等山野之中,大约也是有的。
苦菜名副其实,味道极苦。因而采摘来的苦菜需下锅焯水,捞起装进竹篮子后,母亲便拎着篮子走到河边,将篮子置于水中,用石块压住,水流穿过竹篮子,经一日一夜,便将苦菜的苦带向了远方。
苦菜一直从春季长到秋季,因此摘苦菜是不寂寞的,春季时可连着折笋,夏季时采覆盆子,秋季时可顺手采什么?时间久远,倒一时记不起来。采一把野花也是可以的。
苦菜也喜“人气”,它喜长在有人烟的地方,如除过草的茶林台地、施过肥的田野等。人迹罕至之处,它是不去的。我喜欢采苦菜,采苦菜时,穿着最破的鞋子、最旧的衣裳,拎着轻飘飘的塑料袋,沿着河岸汲溪而下。遇上田埂边一两丛时,蹲下身来,用手指轻掐细梗,它便躺在你的掌心。采苦菜时,我常想起《诗经》里的野菜。
苦夏还有苦瓜。我们家的长辈大都爱吃苦瓜。早年家中种植那种细条的小小的苦瓜,与现在西葫芦大的个头相去甚远。那时候的苦瓜,结实、味重。母亲做饭时,常摘来洗净后切成两半,交给我一把金属勺,嘱我用勺子挖出苦瓜心,而后切成薄片放盐拌匀后渍出苦水,再用腌菜清炒。
我仍觉得苦,只静静等待苦瓜藤上那只最大的苦瓜,它往往用来留作种子。我看它由绿转青,由青转白。待到它莹洁如玉时,母亲就会采下来,小心剖开,露出里头的苦瓜子。居然是鲜红的!母亲将剖开了的苦瓜搁在窗台上,这样的时刻通常是在傍晚。而后它们去向如何,我再也没有注意过,只有脑海中那一抹艳色。
人好像老去一些时,便会更爱苦味。
母亲说,家中二伯吃苦菜与苦瓜的习性又重了一些——苦菜不要漂,苦瓜不要盐渍。邻人凑到桌前问他苦不苦,他答有滋味、有回甘。
原标题:夏日食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