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两大诗人李白与杜甫,生既同时,交亦至厚,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我们不必旁征博引,只翻一翻少陵诗集,看了他赠李白的诗就有十首之多(其他关于李白之诗尚不在此数内)。且不用说尽人皆知的《梦李白》二首是如何情文兼至,只看他“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四句,我们也应该觉察出两人非复寻常的朋情了。
《旧唐书·杜甫传》却说:
天宝末,诗人杜甫与李白齐名。而白自负文格放达;讥甫龌龊,而有“饭颗山头”之诮。
“饭颗山头”是怎的一回事呢?《韵语阳秋》上说:
李白论杜甫则日“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为问因何太瘦生?只为从来作诗苦”,似讥其太愁肝肾也。
《鹤林玉露》则谓:
太白赠子美云:“借问因何太瘦生?只为从前作诗苦。”苦之一辞,讥其困雕镌也。子美寄太白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细”之一字,讥其欠缜密也。
那么,我们诗坛上这两位巨头似乎也不免有“文人相轻,自古而然”,也就是所谓“同行是冤家”的嫌疑了。
不过我总怀疑于太白那四句诗的真实性,虽然号称正史的《旧唐书》上已经那么明明地记载着。李、杜诗风格的确不同,依旧说,则前者是飘逸,而后者是沉郁;依近代之说,则一位像是“L'art pour l'art”一位像是“L'art pour la vie”。但从古今中外的文学史上看来,凡生在同时而又是好友的大文人。作风却向来不一定一致;而这不一致却又并不妨害彼此的互相了解而缔结了至深的友谊的。所以即便是太白真地写了那么四句送老杜,也未必即是《韵语阳秋》与《鹤林玉露》之所谓的“讥”。吾人常常对于所至亲爱的人们开一个小玩笑,也就是所谓“爱之极,不觉遂以爱之者谑之”。至于老杜那两句“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春日忆李白》),我倒并不——而且也不能怀疑它的真实性。但是,必须得两个人的意见不同,才可以“细”论文吗?志同道合的朋友不一样地可以吗?用了一个“细”字.便说老杜是“讥”太白作品之欠于缜密,罗大经未免有点儿小气;也就是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然而我要说的还不在乎此。
我的一位好友常常对我说:“我总觉得太白仿佛对不起老杜似的:老杜为太白写了那么多的诗,而且又是那样的好,而太白却只写给了老杜一首。”是的,太白只写过一首诗给老杜,我没法替太白辩护。但是我却以为如不论量而论质,那一首诗的斤两也并不轻,虽然不一定抵得住老杜为太白写的十几首。口说无凭,举出便见。
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城边有古树,旦夕连秋声。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李白《沙丘城下寄杜甫》)
也许有人以为这四十个字并不见得怎样的高明。可是我总觉得七、八两句,那气象之阔大、情绪之沉郁、意境之雄厚(恕我只能用这样抽象的字眼),不但与李翰林平素飘逸的作风不同,简直和老杜一鼻孔出气。而老杜的《春日忆李白》则曰:“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这之下,便该是前面所举的“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那两句了。通首读来,也并不是老杜平素的厚重的风格,而又很像太白一般地飘逸了。假使两个人交谊不厚,了解不深,怕不能息息相通地起了共鸣到如此的田地的。
况且老杜如果真个地不满意于太白之作风,而以为他有欠于缜密,何以劈头便说“白也诗无敌”呢?难道是“将欲取之,必姑与之”的手法,“将欲抑之,必姑扬之”吗?别人也许如此作,老杜却不是这样的一个人。试看他在成都之日,严武的威势,炙手可热,他一不满意,也还是破口大骂。假若他不满意于太白,又何必取那种“取”、“与”,“抑”、“扬”的手段呢?
两位作家的交谊,竟至影响到彼此作品的风格之相通,这就是我所谓“很有意义的”的一件事。
(原刊于天津一九四七年四月四日《民国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