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云翼:唐代妇女的诗

唐朝君主竭力奖励诗人,并以诗赋试进士,于是造成唐代贵族诗人的发达。因为唐代的新体诗能够入乐,歌伎能唱,因此秦楼楚馆,笙歌作乐,莫非当时的诗人名篇。而一般诗人为適应这种情形起见,乃易其古典的诗而为浅近的诗。一般伶人妓女,因能了解歌诗内容和接近诗人之故,自然很易学作浅易的诗。这种风气渐向民间发展,于是平民都熏染这种风气而能作诗。甚至于僧侣道士、贩夫走卒,都能作诗了。因此,唐诗已经不是贵族诗人的专利品,渐从上层阶级发展到下层阶级去了。

我们读过上面那些诗人的诗,往往觉得总是古典气太重、贵族气太重,他们虽力求通俗化,但总不能完全自然,不能表现最强烈的平民意识,不能表现最活跃的女性心理。李白、王昌龄、张籍的国情宫怨,无论怎样写得真切活跃,总不如真正平民妇女们的作品,能够使人读了有更真摯而深刻的动。这因为作者自己心里发出的实感,是贵族诗人所没有的

在本章里,专门叙述唐代妇女所作的诗。为便利起见,分作四类。

1.宫人的诗;2.闺人的诗;3.诗人的诗;4.妓女的诗

一、宫人的诗

在唐宫里,武韦二后都很嗜好文学,而提倡文学亦最力。但她们的诗往往是他人代作,并非自制,故无足述。江妃因失宠,贬入冷宫,有一首极哀伤的《谢赐珍珠》诗: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销。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这样的宫怨诗,在宫人里颇属不少。《全唐诗话》载:“开元中赐边军纩衣,制自宫人。有兵士于袍中得诗曰:‘沙场征成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今生已过也,重结后生缘。'兵士以诗白帅,帅上之朝,明皇以诗遍示六宫曰:‘作者勿隐,不汝罪也。'有一宫人,自言万死。上深悯之,遂以嫁得诗者。谓曰:‘吾与汝结今生缘。’边人感泣。”僖宗宫人亦有一首同样的诗:“玉烛制袍夜,金刀呵手裁。锁寄千里客,锁心总不开!”(《金锁诗》)

此外最足以表现宫怨的便是红叶题诗。关于红叶题诗,唐宫人里有三段有趣的故事:

天宝末,洛苑官娥题诗梧叶(其诗云:“旧宠悲秋扇,新恩寄早春。聊题一片叶,将寄接流入。”),随御沟流出。顾况见之,亦题诗叶上,泛于波中。后十馀日,于叶上又得诗一首。后闻于朝,遂得遣出。

贞元中,进士贾全虚于御沟得一花叶,上有诗句(其诗云:“一入深官里,无由得见春。题诗花叶上,寄与接流人。”),悲想其人,徘徊沟上,为街吏所获。金吾奏其事。德宗询之,知为凤儿所作,因召全虚,授金吾卫兵曹,遂以妻之。

卢偓应举时,偶临御沟,得一红叶,上有绝句,置于中箱(其诗云:“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及出宫人,偓得韩氏,睹红叶,呼嗟久之,曰:当时偶题,不谓郎君得之。(以上举例悉见《全唐诗》)

这几首诗的内容和背景,大致相同,可见她们感受同样的哀伤。不过既入宫门,必须借制征衣和红叶题诗,始能将哀怨传出,其徐不能传到外面而湮没的诗,更不知多少了。

二、闺人的诗

闺人的诗以怨为多。昔时妇女,不以玩弄文墨为事。必至积哀聚怨,情不能自已,始宣泄出来。例如薛韫的《赠故人》:

昔别容如玉,今来若丝。泪痕应共见,肠断阿谁知?

陈玉兰的《寄夫》:

夫成边关妻在吴,西风吹妾妾忧夫。一行书信千行泪,到君边衣到无?

描写怨最特别的是崔氏的《述怀》,朴实而有情趣:

不怨卢郎年纪大,不怨卢郎官职卑。自恨妾身生较晚,不及卢郎年少时。

崔氏女莺莺,工诗,其赠张生数诗云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答张生》)

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傍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

(《寄诗》)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告绝诗》)

前者曼艳,后者凄绝。同时,又有张窈窕与刘媛,虽非宫娥,善作宫怨。窈窕的《寄故人》:

淡淡春风花落时,不堪愁望更相思。无金可买《长门赋》,有恨空吟《团扇诗》。

刘媛的《长门怨》:

学画蛾眉独出群,当时人道便承恩。经年不见君王面,花落黄昏空掩门。

唐代妇女的诗,最大缺点在无高旷的境界,易流于浅俗。然偶有不犯此病的,例如湘驿女子题《玉泉溪》诗云:

红叶醉秋色,碧溪弹夜弦。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

三、诗人的诗

在许多唐代妇女作者中,能够树立独特作风,而被称为诗人的,只有鱼玄机和薛涛。

鱼玄机初为李亿妾,以色衰爱弛,流为女冠,故其诗多愁怨。所吟“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是何等的衰怨。诗如: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江边柳》)

大江横抱武昌斜,鹦鹉洲前户万家。画舸春眠朝未足,梦为蝴蝶也寻花。

(《江行》)

无限荷香染暑衣,阮郎何处弄船。自惭不及鸳鸯侣,犹得双双近钓矶。

《闻李端公垂钠回寄赠》)

在唐代女诗人中,鱼玄机的境遇是最堪悲悯的。她的诗仅一卷,但没有一首不可读的。但是单就诗的成就说,鱼玄机还不及薛涛。

薛涛以良家子沦为歌妓,受知于当道,出入幕府,历事十一镇。晚年居浣花溪畔,著女冠服,制松花小笺,以应酬唱。她的生活,可以说是艺术化。她的诗的造诣,不在内容的完成,而在技巧的熟练。只有《罚赴边有怀上韦令公二首》是描写边疆生活之苦的,在薛涛诗中颇具特殊的风味:

闻道边城苦,今来到始知。羞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黠虏犹违命,烽烟直北愁。却教严谴妾,不敢向松州。

薛涛与当时的名人文士,酬唱极多,尤其是刘宾客、白居易、元稹等,大约薛涛很受他们的影响,其作风完全成诗人的作风。如:

水国兼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

(《送友人》)

公子翩翩说校书,玉弓金勒紫绡裾。玄成莫便骄名誉,文彩风流定不如。

(《赠段校书》)

虽然薛涛的诗表现技巧的成功,但失却一般妓女们作诗那种爽直的表情,不能不说是薛涛诗的一种大损失。

四、妓女的诗

妓女诗的特色,是在有最丰富的情感,而很爽直地表现出来,要怎样说便怎样说,绝不曲折转弯,如六朝时代的歌谣一样。例如越州妓刘采春的《啰唝曲》:

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

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船。

那年离别日,只道住桐庐。桐庐人不见,今得广州书。

在唐人诗里面,实在不容易找着这样直爽的情诗。如徐州妓关盼盼,空守燕子楼十馀年,终于殉情而死;但她的诗已经没有那般爽快的表情了:

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空思悄然。自埋剑履歌尘散,红袖香销已十年。

(《燕子楼》)

有武昌妓者,亦能诗,其《续韦蟾句》云:

悲莫悲兮生别离,登山临水送将归。武昌无限新栽柳,不见杨花扑面飞!

信口道出,宛若天然,亦唐妓诗中的佳者。此外如襄阳妓、太原妓、平康妓、莲花妓、徐月英、常浩、王福娘均有诗名。虽她们留传的诗,不顶值得称赞,但我们想像得到,在唐代妓女中,一定还有不少的好诗失传了,这是很可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