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从“豪华落尽见真淳”论陶渊明之“任真”与“固穷”

在我国诗歌中,陶渊明诗是词语表现得最为简净,而含蕴最为丰美的作品。关于他的诗之为绮为质,为枯为腴,他的思想之为周孔之儒术,为庄老之道家,抑或更兼有释迦之佛法,历代以来,早就引起过不少争执和讨论。而赏爱陶诗的读者,更是包括了各色各样的人物。其所以引起如此多方面的问题,与如此多方面兴趣的缘故,正因为渊明的殆无长语的省净的诗篇,与他的躬耕归隐的质朴的生活,在其省净质朴的简单之外,原都蕴蓄着一种极为繁富丰美的大可研求的深意。元遗山《论诗绝句》评渊明诗有“豪华落尽见真淳”之言,这七个字确实道出了渊明之化繁复为单纯的一种独到的境界。我现在就想试将渊明达致此种境界之因素,作一简单之分析。我以为渊明最可贵的修养,乃在于他有着一种“知止”的智慧与德操。在精神上,他掌握了“任真”的自得,在生活上,他掌握了“固穷”的持守,因此他终于脱出了人生的种种困惑与矛盾,而在精神与生活两方面都找到了足可以托身不移的止泊之所。这正是渊明之所以能化繁复为单纯,变豪华为真淳的一个最主要的原因。

先就其诗歌所表现之真淳而言。一般诗人的作品,其所以成功的原因,往往都有着许多可以依恃的凭藉,或者恃天才而自高,或者逞工力而求胜,或者施藻绘以为炫惑,或者鼓气势而为震慑。虽然这种种因素,也都可以使一位诗人获致成功,然而如果更深一步研求,就会发现,这种种恃天才、逞工力、施藻绘、鼓气势的结果,在其一张一弛的着力之间,都曾使一首诗歌在本质上,或多或少地蒙受了虚实出入的损失,甚或竟不免有着将虚作实的弥补和夸张。而唯有渊明的诗,乃是极为“任真”的,完全以其本色毫无点染地与世人相见。在这一点上,即使大诗人如李白、杜甫,与渊明相形之下,也不免显得有些夸饰和渣滓,所以宋朝的诗人黄山谷就曾经说过:“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耳。”(《诗人玉屑》)这正是渊明的诗显得如此真淳的缘故。然而渊明的诗虽真淳,却并非简单,而其并非简单的缘故,则又同出于“任真”之一因,这真是一件极可玩味的事情。

先从其遣词用字一方面来看,渊明的诗有一个特色,就是看似平易而其实则并不易解。平易,是因为他原无意于“为诗”,更无意于以字句求胜,所以不会如退之、长吉辈的有心炫奇立异;不易解,则是因为他原只是自己“写其胸中之妙”,并无意于求人之知,所以也不必如微之、乐天辈的一定要做到老妪都解。因此渊明有些诗句,真是写得简净真淳,完全只是一种精神气韵的流布。在渊明只是求“尽己”的自得其意,而全未计及“为人”的取胜求知。如其“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浅出深入、言微意远的名句,及其《述酒》诗之廋辞隐义、喻托深至的作品,固无论矣,即以其并非名句的诗句而言,如其“千载抚尔诀”的思古,“骤骥感悲泉”的伤逝,“达人解其会”的知命〔1〕,以及《咏贫士》之一的由“云”而“鸟”而“人”的层转无痕,《饮酒》之十五的由“灌木”之荒、“人生”之短,到“委穷达”、“惜素抱”的运行无碍,从这些句法与章法的表现上,都可使我们感受到渊明的一种“但识琴中曲,何劳弦上音”的但可以“神”会而不可以“迹”求的任真自得的境界。这正是渊明的诗虽真淳而并不易解的原因之一。

再从其内容方面来看,则渊明也依然是“任真”却并不易解。因为渊明虽是以其一份本色与世人相见,然而他的本色却原来并非一色。渊明之本色,乃是如日光七彩之融为一白,有七彩之含蕴,而又有一白之融贯,这种既丰美复精淳的本色,正是渊明的特色。而谈到此一特色,我们就不得不牵涉到渊明的思想与修养的问题了。关于此一问题,前人之讨论辨说已多,如朱子以为“渊明所说者庄老”(《朱子语类》),真西山以为“渊明之学,正自经术中来”(《跋黄瀛甫拟陶诗》),近人陈寅恪先生以为“外儒而内道,舍释迦而宗天师”(《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郭银田君以为“无疑地,有印度思想的渊源在”(《田园诗人陶渊明》),凡此诸说,都不失为有得之言。只是如果想各据一偏之见,而为渊明建立起一个具有门户壁垒的狭隘之思想体系,那对渊明的思想而言,就未免有失其任真自得之意了。所以我现在并不想为渊明的思想,作任何体系家数的划分或拼凑,我只想把渊明对于思想与修养的汲取,归纳出一个大原则来。我以为渊明所汲取的原则,只在于任真的适性与自得。所谓适性者,但取其适合于自己之天性而言,而所谓自得者,则指其果然有得于心的一份受用而言。渊明的天赋中,似乎生而具有着一种极可贵的智慧的烛照,他能摆落一切形式与拘执,自然而然地获致最适合于他自己的一点精华。这种天赋,使他能把自任何事物中汲取所得,都化为了足以添注于其智慧之光中的一点一滴的油膏,而这盏智慧之灯,则仍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所有,而并不可也不必归属于任何一家。这种不可执一不可甚解的,由繁富丰美所凝结的智慧之光的闪灿,便形成了渊明诗的那种特色。那正是把一切蹊径外表全部泯没了的,由“七彩”而融贯成的无瑕疵的“一白”。而此种“一白”的形成之因,则乃是由于他的一份“任真”的适性自得的采撷与融会。这是使渊明的诗所以能化绮为质、从枯见腴,看似真淳而并不易解的另一原因。

其次谈到渊明之质朴的归隐生活。自颜延之《陶征士诔》称之为“南岳之幽居者也”,钟嵘的《诗品》亦尊之为“隐逸诗人之宗”,《晋书》、《宋书》、《南史》都将渊明列于《隐逸传》,这就渊明晚年所过的“开荒南野”、“守拙田园”的外表生活看来,原是对的。然而如果换一个角度来一加窥视的话,就会发现他的感情生活中的另一面貌。原来渊明的心境,并非如一般人单就隐逸二字所想象的常如一面澄莹宁静的平湖,而在其湖心深处,还隐现着有起伏的激流和荡潏的漩涡,于是乎除了隐逸的称号外,有些人又为渊明戴上了一顶忠义的冠冕。这种说法至南宋而益盛。汤文清在《陶靖节诗集注·自序》中即云:“不事异代之节,与子房五世相韩之义同。”真西山在《跋黄瀛甫拟陶诗》一文中,亦称其“眷眷王室,有乃祖长沙公之心。”至于虽未标举忠义,而却看出了陶诗并非完全平淡的,则《朱子语类》中曾云:“陶欲有为而不能者也。”又云:“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此外词人辛弃疾也曾以其“欲飞还敛”的心情,在一首《贺新郎》词中写道:“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而清代的诗人龚自珍,则更推演朱子与稼轩之意,以为渊明不仅有豪气,不平淡,可以与尽瘁鞠躬的诸葛相比,更还隐有着一份怀沙自沉的屈子的悲愤,于是在他的《杂诗》三首中,乃写出了“陶潜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莫信诗人竟平澹,二分梁甫一分骚”的诗句。这种种论评,正如前一节所引诸家论渊明思想的各种说法相似,都不失为一得之见,然而对渊明而言,则却都有着稍一着迹便尔失真的危险。渊明所有的,实在只是一个“真”字。“质性自然”,这是渊明生而具有的一种可贵的禀赋,正如东坡所云:“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隐之为高。”这一种任真自得之意,原非隐逸或忠义的名号可拘限。然而渊明毕竟辞仕而归隐了,而且终身不复出仕。这其间当然也自有其一份大可深求的归来之意。我们先从渊明的“欲有为”来看,渊明原是一位生而具有着仁者之襟怀的人,因此渊明诗中,时时流露出对于好风、微雨、众鸟、新苗以及田夫、稚子、亲旧、近邻的一种亲切冲和的爱意。渊明既爱此世之物,复爱此世之人,则如何能对于此人间世,漠然无所关心?何况渊明对于那一位“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的圣者,更曾深致仰慕怀想之诚,则渊明之曾经有过用世之心,原该是一件极自然而且必然的事。我们看他在《命子》诗中,对祖先功业的称述,以及在《拟古》诗中所写的“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与在《杂诗》中所写的“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的一些句子,就可知道渊明少年时原也曾有过一番欲有所为的壮志,而并非完全无意于事功。如果能不违背其质性之自然,便可达成此一志意的话,则渊明又何尝不乐于用世有为?只是此人间之世,原是个“真风告退,大伪斯兴”的人世,当他“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而果然步入仕途之后,却发现仕宦之所得,既不能达成其原有的志意,而折腰事人违拗了自己的质性,所换来的,只是“口腹自役”的生活,“倾身”之所得,只不过足以“营一饱”而已,则又何必淈泥扬波,徒为所污。这在渊明而言,真是“志意多所耻”,于是乎“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遂尽介然分,拂衣归田里”了。因此,如以渊明之志意而言,则用世乃其本心,归田才是不得已。然而如以渊明之质性而言,则归田方能保全其自然与真淳,而出仕则不免于有“违己交病”之患。所以渊明的归田,既非为了虚浮的隐居的高名,也非为了世俗的道德的忠义,而只是为了在“大伪斯兴”的此一人世,保全其一份质性自然的“真我”。此一原因,看似简单,而其间却曾经过多少徘徊与彷徨,也蕴蓄着多少对此世的失望与悲痛。更何况易代之后,渊明虽不是一个拘于外表名节观念的人,但其内心深处,则常怀有一种发自真淳之至性的沧桑深慨。我们看他在《拟古》九首中所写的“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以及“年年见霜雪,谁谓不知时”诸诗句,仍可体会到他内心中对于陵夷迁替的一份深切的哀伤。所以渊明归隐的原因与归隐的生活,虽然简单,而其中所蕴蓄的情意,却极为复杂。东坡《书渊明饮酒诗后》就曾经说:“正饮酒中,不知何缘记得此许多事。”稼轩在其《水龙吟》一词中,也曾经说过:“北窗高卧,东篱自醉,应别有归来意。”而渊明毕竟抱着如许由的情意而决心归隐了。

我常想,如果真有一个手中执着智慧之明灯的人,则他必然会从这黑暗而多歧的世途中,找到他自己所要走的路。也许四周的黑暗,也曾使他产生过无限的压迫之感;也许踽踽的独行,也曾使他感受到彻骨的寂寞之悲,然而有一点足可自慰的,就是他毕竟没有在黑暗中迷失自己。自渊明诗中,我们就可深切地体悟到,他是如何在此黑暗而多歧的世途中,以其所秉持的、注满智慧之油膏的灯火,终于觅得了他所要走的路,更且在心灵上与生活上,都找到了他自己的栖止之所,而以超逸而又固执的口吻,道出了“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的决志。所以在渊明诗中,深深地糅合着仁者哀世的深悲,与智者欣愉的妙悟。我们看他如何从“人生若寄,憔悴有时,静言孔念,中心怅而”的怅惘,转到“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的体认,再转到“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的乘化,以及他如何从“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的迷失的彷徨,转到“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的自得的欣喜;如何从“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的寂寞的哀伤,转到“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的不求人知的放旷;如何从“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的失意的悲慨,转到“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的达观的脱略,于是渊明终于找到了他自己的一个寄托心灵的自得的天地。他以知命的委顺,泯没了悲苦;他以知止的固执,超越了迷途;他以他的闪烁的智慧之灯火,照亮了他的四周。于是欣然地从他四周的事物中,看到了种种可赏爱的人生的妙趣,而于“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之际,悠然吟出了“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诗句。而为了保有他这一份心灵上的任真自得的境界,他终于选择了躬耕的生活方式。

说到躬耕,就要谈到渊明的“固穷”的操守。渊明为了保全其“任真”之质性,而选择了躬耕,而支持住他对躬耕之选择的,则是他的“固穷”的操守。仅此一连锁关系,已可看出“固穷”之节,对于渊明的重要性了。我们从渊明饮酒诗中“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一首,可以看出渊明确曾在此黑暗多歧的世途中,有过一段彷徨的日子。渊明在精神上,是一只脱去尘羁的飞鸟,而生活于此人世之间的,则是一些蠕蠕而动的虫豸。渊明虽曾以其仁者之襟怀,怀有用世之念,然而虫豸既不能学飞鸟之高翔,飞鸟又如何肯效虫豸之蠕动。彷徨的结果,渊明终于放弃了其用世之志意,退而但求保全一己之“真我”了。但退而保全一己之真我,又复谈何容易。渊明在《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一诗中说得好:“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精神上的真我固然要保全,而现实生活的家人衣食,又岂能完全弃而不顾。既要谋求衣食,则维生之计只有躬耕才是使人最无惭怍的一条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除草则苗肥,揠苗则苗槁,岂但不可欺人,更且不可自欺,渊明就曾经说过“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的话。于是渊明终于选择了躬耕。而为了此一选择,渊明也付出了他所能付出的最高代价。渊明常在辛苦中,也常在饥寒中,他以“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勤劳,换来的生活却是“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鸟迁”,真如渊明所云“躬亲未曾替,寒馁常糟糠”,有时甚至还不免“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在这种生活中,支持渊明的,就是他的一份固穷的操守。所以渊明诗中,曾屡次提到“固穷”两个字,如“高操非所攀,深得固穷节”(《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饮酒》二十首之二),“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饮酒》二十首之十六),“斯滥岂彼志,固穷夙所归”(《有会而作》),“谁云固穷难,邈哉此前修”(《咏贫士》七首之七)。从这些诗句中,我们都可看出固穷的持守,对他的任真的选择的支持的力量。梁启超在其《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一文中,就曾经说:“他实在穷得可怜,所以也曾转念头想做官混饭吃,但这种勾当,和他那‘不屑不洁’的脾气,到底不能相容。他精神上很经过一番交战,结果觉得做官混饭吃的苦痛,比捱饿的苦痛还厉害,他才决然弃彼取此。”太史公在《伯夷列传》中曾经引《论语》的话说:“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孔子之“饭疏饮水”,“乐在其中”,颜渊之“陋巷箪瓢”,“不改其乐”,并非乐此贫穷,其乐处乃是在于贫穷之外,有非贫穷所可移易者在。这种固穷的操守,不仅是出于理性的道德观念,尤其可贵的乃是出于一种感情与人格的凝聚;不然,则即使能守得住固穷的节操,也未必能体认到固穷的乐趣。渊明便是不但守住了固穷之节,也体认到了固穷之乐的一个人。我们从他所写的“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草庐寄穷巷,甘以辞华轩”(《戊申岁六月中遇火》),“岂不实辛苦,所惧非饥寒。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咏贫士七首》之五)的诗句,便可看出他对固穷所表现的从容、甘愿与无惧;而且更进一步,在由固穷所保持住的、任真自得的精神生活中,达到了“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读山海经》之一)的入化的境界。

研读渊明诗,我们可以体悟到,一个伟大的灵魂,如何从种种矛盾失望的寂寞悲苦中,以其自力更生,终于挣扎解脱出来,而做到了转悲苦为欣愉,化矛盾为圆融的一段可贵经历。这其间,有仁者的深悲,有智者的妙悟,而归其精神与生活的止泊,于“任真”与“固穷”的两大基石上,从而建立起他的“傍素波干青云”的人品来,而且以如此丰美的含蕴,毫无矫饰地写下了他那“千载下,百篇存,更无一字不清真”的“豪华落尽见真淳”的不朽的诗篇。

嗟夫,渊明远矣,人世之大伪依然,栗里之松菊何在?千古下,读其诗想见其人,令人徒然兴起一种“愿留就君住,从今至岁寒”的凄然的向往。

 

注 释

以上所引诸诗见《和郭主簿》、《岁暮和张常侍》、《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