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圭璋:读李清照词札记

改嫁说再议

    关于李清照改嫁之说,自宋七家著录,似成定论。明徐【左火右勃】首揭其伪,清卢雅雨、俞理初、陆心源、李莼客、况蕙风诸家反复研讨,皆辨此说为伪。乃近人复翻旧案,据谢綦崇礼伪启,凭主观臆测,多方罗织,横加诬蔑,以为李清照确曾改嫁。余以为,自来社会上妇女,因夫死而改嫁,原属常事,但必须实事求是,确有明证,方足以令人信服。清照果有改嫁之事,自不必为之隐讳;若实无其事,误信市井小人之谣言,诬蔑贤媛,亦系巨谬。余不揣愚昧,特再述浅见,以供参考。

清照为有宋一代杰出之女词人,品格高尚,心灵纯洁,文采精妙。自十八岁与赵明诚结婚以来,二人爱好金石书画,志同道合,考订不倦,日常节衣缩食,专心治学,出入必偕,奇文共赏,自古闺房之乐,未有胜于此者。不幸敌人入侵,国破家亡,举家出逃,金石书画大都散失。当明诚卧病建康之时,清照自池州乘舟,日夜行三百里往视,伉俪之情,一何深厚!观其所为诗如《浯溪中兴颂》及上韩肖胄、胡松年诗,皆悲愤郁勃,大义凛然。至其词之沉哀入骨,尤为世所称道。夫以如此坚强明智,素抱“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之人,何致有“猥以桑榆之暮景,配兹驵侩之下材”之语,更何致因病而改嫁,因对方诱惑而改嫁,因媒妇巧言劝说而改嫁。

清照才高遭忌,市井小人惯于不乐成人之美,好腾说浪言以资笑乐,以改嫁足以为清照致命之伤,于是广泛流传;人皆讪笑。此小人行径原不足道,不图一时文人亦不信清照自撰之生平实录,而反信小人谰言,其亦不思之甚矣。《金石录后序》为清照自作之文,真情流露,千古传诵,此为清照最详尽最真实最可信最可贵之生平实录,读其文,察其人,亦可知清照断非忘恩忘义、弃旧恋新之人。观其词如"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其凄苦之情正与《后序》相符。情深一往,生死不渝,清照绝不致忘怀明诚,另结新欢。

爱国词篇

一般以为李清照诗,如“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具有爱国思想,而词则较少。实则其《永遇乐》一词,亦富于爱国思想,后来刘辰翁读此词为之泪下,并依其声以清照自喻,可见其感人之深,而二人痛心亡国,怀念故都,先后亦如出一辙。词云: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笼,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上片写首都临安之元宵现实,景色好,天气好,倾城赏灯,盛极一时,而己则暗伤亡国,无心往观,下片回忆当年汴都之元宵盛况,妇女多浓妆艳饰,出门观灯,转眼敌人侵入,风流云散,万户流离失所,惨不可言,而己亦首如飞蓬,无心梳洗,再逢元宵佳节,更不思夜出赏灯,正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最后,从听人笑语,反映一己之孤独悲哀,默默无言,吞声饮泣,实甚于放声痛哭。后来白石词云:“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梦窗词云:“笑声转、新年莺语。”皆以旁人之笑语反衬己之悲哀,其表现手法,正与此同。

《全芳备祖》可纠正《乐府雅词》之误

《乐府雅词》卷下载李清照《醉花阴》云:“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但《全芳备祖》前集卷十二则作“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案:“似”,意是相等;“比”,意是胜过。故比字显示人更消瘦,情更凄苦。《词综》据以作似,后人皆从之,非是。又如《乐府雅词》卷下载清照之《如梦令》云:

常记溪亭日暮,沈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全芳备祖》卷十一荷花门载此词,“常”作“尝”,当从之改。“晚”作“欲”,亦是,上句己言“日暮”,下句不应又复出“晚”字,故“晚”字显然为“欲”字之误。鸥鹭原稳稳眠宿于荷花深处,由于争渡之人声桨声打破宁静之荷塘,故惊起一行鸥鹭飞去。《备祖》作“行”,亦较“滩”字为胜,杜甫诗有“一行白鹭上青天”句。至二书对于“争渡”二字俱无异文,或谓“争渡”当作“怎渡”解,其实亦可不必,争作怎,诗词中虽是常语,但清照此词,正因争渡喧嚷惊起鸥鹭,固勿须另作怎字解释,妄生枝节。

“晓来”与“晚来”

清照名词《声声慢》云: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此词自明杨滇《词品》卷二作“晚来”,以后选本大多从之。案:此词上片既言“晚来”,下片如何可言“到黄昏”。雨滴梧桐,前后语言重复,殊不可解。若作“晓来”,自朝至暮,整日凝愁,文从字顺,豁然贯通。《草堂诗余别集》和《词的》等均作“晓来”。清浙派朱彝尊《词综》卷二十五,亦作“晓来”,可谓有识。其后常州派张惠言《词选》,并作“晓来”,晚清梁令娴《艺蘅馆词选》,王闿运《湘绮楼词选》俱作“晓来”,则己知晚来之非而不从,但终未引起重视,仍有盲从明人旧说,不加更正者。观今出版之李清照词,什九仍作“晚来”,无论注清照词者或治清照词者,皆未尝认真研读,于此等不能解释处,往往避而不谈,此诚治词之一弊,必须从今改正,绝不能再以讹传讹,厚诬清照。

铺叙与顿挫

清照《声声慢》词以铺叙见长,《武陵春》词以顿挫见长,二词比较,觉《武陵春》更显得顿挫,回肠荡气,凄惋动人。《声声慢》一起下十四叠字,总言心情凄惨,以下接写晓风送寒,小饮遣愁;然后叙闻雁伤心。下片写懒摘黄花,继又写雨滴梧桐,最后结束终朝凝愁,无计消释。再看《武陇春》云: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案:此为绍兴五年,清照在金华时作,通首血泪交织,令人不堪卒读。首写花事阑珊,极目生愁,继写日高懒起,无心梳洗。下二句尤沉痛,人亡物在,睹物怀人,重重往事,不堪回首,千言万语,无从说起。下片写内心活动,正是“肠一日为九回”。“闻说”只是从旁人口中说出,可见自己则整日独处,无以为欢。“尚”字说明双溪犹有残春可赏。“也拟”是心中一霎凝思,欲往一游;“只恐”则直道心情沉哀,无法排遣,虚字转折传神,顿挫有致,如见其人,如闻其声。

《词林万选》误收清照词

明杨慎《词林万选》卷四,误收李清照一首《点绛唇》词云: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据《花草粹编》卷一收此词乃无名氏作,非清照词。赵万里辑《漱玉集》亦以为此词浅薄,不予采录。王学初《李清照集校注》云:“按一九五五年出版之北京大学学生编写之《中国文学史》第五编第四章,断定此首为李清照作,详价颇高,恐未详考。《词林万选》中不可靠之词甚多,误题作者姓名之词,约有二三十首,非审慎不可也。”余谓赵王二氏之说,皆确有见地。清初贺裳《皱水轩词筌》云:“至无名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直用‘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韩偓诗)二语演之耳。”亦以为此词非清照作,且清照名门闺秀,少有诗名,亦不致不穿鞋而着袜行走。含羞迎笑,倚门回首,颇似市井妇女之行径,不类清照之为人,无名氏演韩偓诗,当有可能。

南宋非亡于金

王学初撰《李清照集校注》于一九七九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引书至一百六十三种,注释亦极详尽,诚为研究李清照者不可不备之参考资料,其治学态度谨严,尤堪敬仰。惟后记中谓邓光荐、刘辰翁抗金,可谓千虑一失。文云:“邓中甫剡,字光荐,又号中斋,一直抗拒金人,到厓山复灭时被俘,与文天祥一起被押到金陵,后来才被释放的。他与刘辰翁一样,也是时刻不忘宋朝,痛恨金人的遗民。他们都赏识李清照这一首《永遇乐》词。不言而喻,这一首词在思想内容上,必须和他们有着共鸣的地方,说出了他们的思想感情。”案:李清照痛恨金人,邓光荐、刘辰翁痛恨元人,此为历史常识,作者偶然失之眉睫,误以为邓光荐、刘辰翁亦痛恨金人,编辑者于此处亦忽略过去,未加订正,实为憾事,希望重印时予以改正,应不负作者毕生著述之苦心。

“绿肥红瘦”与孟浩然诗同妙

唐孟浩然诗云: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此妇孺皆知之千古名篇。诗写春晨浓睡,忽被啼鸟惊醒,想起一夜风雨,定有无数花片零落,将外界风雨与惜花内心打成一片,吐属自然,不假雕饰,可称神品。李清照《如梦令》云: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此词与诗所写,一样浓睡初醒,一样回忆夜来风雨,一样关心小园花朵,二人时代虽不同,诗与词之体格虽不同,朴素与凝练之表现手法虽不同,但二人爱花心灵之美则完全一致,宜乎并垂不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