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云翼:宋诗的背景及其特色

在理论上,宋代已经不是诗的时代了;但是,却不能说没有宋诗。无论批评的好坏,我们都应该坦白地承认,宋诗自有它成立的原因,宋诗自有它的特色。什么是宋诗成立的原因呢?什么是宋诗的特色呢?如果要解答这两个问题,便不能不进一步研究宋诗的背景。

这真是使我们异常失望的,宋诗的背景,原来完全不適于诗。无论政治的环境、学术的环境与文坛的风气,都给诗歌以很重的压迫,不让他自如地生长,得着充分的发展。

我们不妨把这个话说得明白一点。

第一,政治的环境恶劣本来就政治而论政治,宋代总要算是三百二十年的太平天下。尤其是北宋,那时贤人辈出,把一个天下弄得平平安安、舒舒服服。虽然北宋之末,金兵入寇,居然把天下的共主,都虏去了两个。但是,大家都舒服惯了,谁还想动一动,把帝都迁到南边来就是了。这有什么稀奇?又有什么羞耻?东晋就是一个好例。其中虽有辛弃疾、陆游几个人叹了几口气,但是谁听那种酸声?所以南渡后就没事了,依然“惠风和畅,水波不兴”的景气,一直笙歌太平到南宋之亡。一般文人学士,都被时代把他们安置在暖温温的,软洋洋的鹅绒毡上,舒服得连气也不想出,哪里还想动,更哪里有“不得其平则鸣”的歌声呢?陆游有一首诗表现当时的太平景象:

纷纷红紫已成尘,布谷声中夏令新。夹路桑麻行不尽,始知身是大平人。

(《初夏》)

范成大也有两句这样的诗

太平不用千寻锁,静听西城打夜涛。

南渡时代,尚有如此景象,则北宋和南宋偏安以后的治安更可想见了。这种太平天下,在政治史上实在是值得大书特书的。

话虽如此,我们用文学的眼光来看便不同了。太平政治是最不適宜于好文艺的产生的。而政治的混乱反適合于文艺的滋长。我们看周末的混乱产生了《诗经》,汉末的混乱产生了许多新府乐和建安文学,南北朝的混乱产生了许多民间歌谣和士大夫的文学,唐开元以后的混乱产生了唐诗。好的时代文学,总是由于时代的缺陷产生的。太平政治,只能产生太平文学。

请问:太平文学有什么味儿?

在宋代这种太平政治卵翼之下,一个个文人都养得娇惯,富贵气很重,俨然太平文人。别的且不讲,单就诗人说,没有一个大诗人不是富贵寿考的。这也是一代诗人之幸,不可不记录一下:

欧阳修六十六岁,官至观文殿学士,晋太子少师;

王安石六十六岁,官至中书门下平章事,二次入相;

苏轼六十六岁,官至翰林学士兼侍读;

黄庭坚六十一岁,官至秘书承兼国史编修官;

陆游八十五岁,官至宝章阁待制;

范成大六十九岁,官至参知政事,资政殿学士;

杨万里八十馀岁,官至宝谟殿学士。

此外如杨亿、刘筠、钱惟演、王禹偁、寇准、范仲淹辈都是位尊寿高的诗人,只有苏舜钦活了四十多岁,梅尧臣、秦观活了五十多岁,要算是命短的。我们回头来看唐诗人:王勃二十多岁便死于非命;卢照邻苦病而自投于江;骆宾王兵败失踪;王维被虏于贼;李白飘泊终身;杜甫流浪一世,末了还是饿死他乡;李贺轻轻的年华至呕心血而死;张籍中年丧明;韩愈也是宦途潦倒,流窜万里;只有元稹做了高官,白居易多活了几岁。欧阳修说,“诗穷而后工”,这句恰好是替唐诗人说的。宋代诗人因为都是过象牙之塔的生活,所以写不出极雄壮、极哀艳或是极悱恻的伟大作品来。因此我们说宋代的太平政治,是宋诗的恶劣环境。

第二,学术的环境恶劣一提到宋代的学术,我们总会很敏捷地想到“理学”的上面来。理学派在两宋实在是一个特殊的势力,如其说宋代有学术可言,那便只有理学了。这派学者的为人,极力遵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主义。他们的口里“正心诚意”,他们的手里“四书五经”,他们的态度“战战兢兢”,他们的行动“必恭必敬”,他们的理想“齐家治国”,他们的实际“酸、腐、呆、愚”。这种人物在北宋有邵雍、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杨时一派脉络相传。到了南宋由罗从彦、李侗传下去,传到朱熹,便来了一个陆九渊和他对抗,于是分成两派发展了。弥漫了宋代的学术思潮,便是这种理学的空气。

我们试想:用他们这种迁腐的头脑来作诗,应该是如何可笑呢?

至诚通圣药通神,远寄衰济病身。我亦有丹君信否,用时还解寿斯民。

(程颢《谢王佺期寄药》)

圣心难用浅心求,圣学须专札法修。千五百年无孔子,尽因通变老优游。

(张载《圣心》)

这种理学派的诗,在那时居然造成一种风气了。《四库全书提要》说:“自班固作《咏史》诗,始兆论宗。东方朔作《诫子》诗,始涉理路。沿及北宋,鄙唐之不知道,于是以论理为本,修词为末,而诗格于是乎大变。”不仅理学的学者做这样的诗,一般诗人也薰染了这种坏风气。如王安石的诗:

雲从无心来,还向无心去。无心无处寻,莫觅无心处。

(《即事》)

我读万卷书,识尽天下理。智者渠自知,愚者谁信尔。奇哉闲道人,跳出三句里。独悟自根本,不从他处起。

(《拟寒山拾得》)

又如陆游的诗

读书万卷不谋食,脱粟在傍书在前。要识从来会心处,曲肱饮水亦欣然。

(《冬夜读书示子聿》)

《易经》独不遭秦火,字字皆如见圣人。汝始弱龄吾已耄,要当致力各终身。

(同上《示子聿》)

这怎样能说是诗呢?作诗不应该如《道德论》,钟嵘早已说过了

我们如其要从宋诗里面去选哲理诗,至少可以汇一部很厚的《哲理诗集》。因为这已成为当代的风气,大家都要学学时髦,仿佛不如此不足以表示其为多方面的诗人。这种很坏很坏的风气的形成,完全是受着当代学术思潮——理学——的影响。

第三,文坛的风气恶劣宋代文坛的风气,对于诗和词,完全是两副不同的面孔。真是很稀奇的,他们说词是小道,说词是末技,那是与风雅无关的,可以让作者毫无顾忌地自由抒写,因为作词实在是种小玩意。同时他们又说词为艳科,因为孔子并不曾定下一种词教,而当时的老百姓们又都用词来抒男女之情,拿来歌唱。这是当代的种时髦风气,大家学着做做又何妨。所以一般文人学士作词也跟着写男女之情——如果用这种卑微不足道的词体,来写天下之大道不是侮辱了孔圣人吗?一因此,宋代的抒情小词异常发达。说到诗,宋人的见地便全然不同了,他们都换了一副极庄严可畏的面孔来对待诗,因为诗歌既有“思无邪”的《诗经》作规范,又有“温柔敦厚”的诗教做宗旨,与人伦大道、风化名教,都有关系,一点也不得涉于轻薄。大家都正经地来做诗,想于世有补,不仅思有邪的爱情不敢写连浪漫一点也不行。我们看欧阳修的词如:“算伊浑似薄情郎,去便不来来便去。”“等闲妨了绣工夫,笑问鸳鸯二字怎生书。”苏轼的词如:“彩索身轻长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困人天气近清明。”黄庭坚的词如:“对景还消瘦。被个人把人调戏,我也心儿有。忆我又唤我,见我嗔我,天甚教人怎生受?”这是何等的有情趣,一到他们的诗里面,便失却了这种活泼的情调,他们虽也偶有抒情诗,但很少,而且情趣不浓厚。原来,宋诗也和宋文一样掉入“文以载道”的魔境去了。我们看,欧阳修在他的《诗本义》里面怎样发挥诗教,苏轼那样祟拜杜甫的忠君文学,王安石指斥李白的诗不离妇人与酒,黄庭坚说明作诗必先识经。当日文坛的风气如是,在积极方面,既然造成了理学诗的发达;在消极方面,诗体又为文坛风气所限制,致抒情诗得不到充分的开展,这自是宋诗很大的不幸!

宋诗的背景——政治、学术、文坛——是这样的暗,实在是宋诗的三大厄运。宋诗不能有更扩大的发展,也是这三个大原因。因为诗坛受了时代的限制,一般诗人都不能向前面去求进步,于是一个个都回过头来掉在唐诗的网里面了。

宋诗不能完全摆脱唐诗的藩篱,这是我们也替宋诗婉惜的。可是宋诗人在创造方面,虽没有唐诗人的伟大,但在诗的研究方面,却比唐诗人深刻得多了、进步得多了。他们对于唐代诗人,每一个都有很適当的批评;他们对于唐诗,每一篇都作详细的分析;他们能够看出每一个唐诗人的特长;他们能够发现每篇唐诗的好处。尤其对于那几个名贵的诗人,如李白、杜甫、白居易、李贺、王维、韩愈、李义山,无论用字、炼句、对仗、用韵,他们一点点都不肯放松,而加以细密的研究。有了许多唐代的好作家和好作品供宋人学习与参考,宋人的描写方法自然要特殊进步了。其进步痕迹可明显地看出来。第一,宋诗格外的整练有规矩,没有唐人不工稳的毛病了。第二,宋诗的描写越发细致,没有唐人粗率的毛病了。第三,宋诗的描写特别冲澹,没有唐人一味豪迈意气的毛病了。最好的举例,如王安石少年的诗,专尚意气,粗率而无涵养,及尽取唐诗读之,晚年的诗始益严整,而有温婉不迫之趣。由唐诗的描写变为宋诗的描写,我们读过王安石的诗,便很容易看出这种进化的痕迹出来。

这不能不说是宋诗关于描写技巧一方面的一种特色。此外,我们还发现宋诗造了一个新诗境。那就是指宋诗里面,有种充满了画意的诗异常发达。题画诗本不始倡于宋,沈德潜云:“唐以前未见题画诗,开此体者,老杜也。”但唐人题画诗也并不很多,题画诗最多还要让宋代。我们估计那些题画的诗,至少有一倍理学诗那么多的数量。这大约也是宋代画师很多的缘故,如米芾、文同都是以诗人而兼画家的。诗如

老年尚喜管城子,更爱好山江上青。武林秋高晓欲雨,正若此画雲溟溟。

(米友仁《自题大姚村图》)

洞庭木落万波秋,说与南人亦自愁。欲指吴松何处是,一行征雁海山头。

(张耒《题周文郭照山水》,但晁补之《鸡肋集》亦载此诗)

鸿雁归时水拍天,平老木尚寒烟。付君馀地安渔艇,乞我寒江听雨眠。

(蔡肇《题画授李伯时》)

题画诗因为受了画图的限制,和或者为应酬而勉强题诗的缘故,所以好的作品很稀罕。但因图画和题画诗发达的影响所及,一般的宋诗似乎也薰染着画的情调,在诗里面表现出来。这种充满了画意,即所谓“诗中有画”的诗,以宋人的描写为最精工。例如张公庠的《道中》:

一年春事已成空,拥鼻微吟半醉中。夹路桃花新雨过,马蹄无处避残红。

郑獬的《绝句》:

田家汩汩水流浑,一树高花明远村。雲意不知残照好,却将微雨送黄昏。

武衍的《湖边》:

日日湖边上小车,要寻红紫醉年华。东风合与春料理,忍把轻寒瘦杏花。

赵师秀的《数日》:

数日秋风欺病夫,尽吹黄叶下庭庑。林疏放得遥山出,又被雲遮一半无。

李显卿的《溪行》:

枯木扶疏夹道旁,野梅倒影漫寒塘。朝阳不到溪湾处,留得横桥一板霜。

法具的《东山》:

窗中远看眉黛绿,尽是当年歌吹愁。鸟语夕阳人不见,蔷薇花暗小江流。

大学蕴道斋生的《绝句》:

朝来池上有新句,火急报教同舍知。昨夜雨馀春水满,白鸥飞下立多时。

显忠的《闲居》:

竹里编茅倚石根,竹茎疏处见前村。闲眠尽日无人到,自有春风为扫门。

这都是随意写来的诗例,而且尽是无名作者的作品。然而却没有一首不精美的。拟之唐人七绝,也决无愧色。我们并且看得出来,每一首诗的好处,都是充盈着优美的画意。宋人的好诗往往都是诗中有画的诗,这也不能不说是宋诗的一种特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