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云翼:宋诗之弊

最后,让我们来研究宋诗之弊吧。

许多诗话家都曾经对于宋诗加以剧烈的抨击,这是在前面列举过的。但是那种抨击往往是意气用事;或是因复古思想所蔽而轻蔑宋诗或是含糊的笼统的批评而没有例证;或是仅仅能够指明宋诗一方面的缺点,而忽视了另一方面:这都不是科学的批评,决不能令读者心服。然而宋诗却不是全然没有毛病的,不仅不是没有毛病,而且在宋诗的全体上有几个很大的缺点,那几个缺点的力量,终于使宋诗不能得到最大的进步,使宋诗在文学史上的地位降低,这是我们研究宋诗所不能不注意的。

是哪几个缺点呢?

(一)模拟

模拟这两个字的权威,把全部的宋诗都抛入唐诗的圈套里面去了,把宋诗新生命产生的可能性都剥夺了。我们看:初期宋诗的三派,西昆的模拟李义山;白体的模拟白居易;晚唐体的模拟晚唐诗人,是完全刻板地在模拟里面讨生活。苏舜钦、梅圣俞虽然反对西昆,不过表示他们不主张完全模拟晚唐而已,又何曾脱离唐诗的羁绊?欧阳修跟着苏梅辈唱诗坛的革新,也不过是革西昆体之旧,而复韩昌黎之新,如是而已,又何曾创立新体?只有王安石、苏轼在诗歌里面有新的贡献,也是他们的聪明才气使然,决不是他们有意不接受唐诗的影响。其实,他们的作风依然薰染唐诗的情调很深。至于号称苏黄的黄庭坚,则极力学杜甫而未能神似,其创造性较之苏轼尤为稀薄。所谓江西诗派也者,更只学得唐人的坏处,不必称述了。即南宋诗人杨万里辈,虽然能够脱去江西派的藩篱,结果仍然堕入唐诗的彀中。其馀什么永嘉派、江湖派,则只能在晚唐、西昆里面打滚,模拟的本事也不行了。诚然,我们说宋诗学唐,但宋诗仍然是宋诗。不过宋诗因此把创造性剥夺了,文学的价值也因此减低了。

(二)诗话

诗话这种东西与诗的创作原来没有什么关系。周末没有诗话也产生《诗经》那么好的作品;魏晋时代没有诗话也产生那么多的绝妙好诗;唐代诗话不发达,唐诗仍然有很高的成就。偏偏宋人把诗话当作经典,而宋诗便入了魔域。宋代要算是诗话极发达的时期,据《四库全书提要》著录,竟有四十四种之多。

(1) 欧阳修《六一诗话》;

(2) 司马光《续诗话》;

(3) 刘攽《中山诗话》;

(4) 陈师道《后山诗话》;

(5) 魏泰《临汉隐居诗话》;

(6) 吴幵《优古堂诗话》;

(7) 阮阅《诗话总龟》;

(8) 许觊《彦周诗话》;

(9) 吕本中《紫微诗话》;

(10) 张表臣《珊瑚钩诗话》;

(11) 叶梦得《石林诗话》;

(12) 吴可《藏海诗话》;

(13) 朱弁《风月堂诗话》;

(14) 张戒《岁寒堂诗话》;

(15) 陈岩肖《庚溪诗话》;

(16) 葛立方《韵语阳秋》;

(17) 黄徹《䂬溪诗话》;

(18) 计有功《唐诗纪事》;

(19) 吴聿《观林诗话》;

(20)《环溪诗话》(无名氏);

(21) 周紫芝《竹坡诗话》;

(22)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 

(23) 周必大《二老堂诗话》;

(24) 杨万里《诚斋诗话》; 

(25) 严羽《沧浪诗话》;

(26) 魏庆之《诗人玉屑》;

(27) 赵与虤《娱书堂诗话》;

(28) 刘克庄《后村诗话》;

(29) 荆溪《林下偶谈》;

(30) 蔡梦弼《草堂诗话》;

(31)《竹庄诗话》(无名氏);

(32) 周密《浩然斋雅谈》;

(33) 范睎文《对床夜话》;

(34) 蔡正孙《诗林广记》;

(35) 释文莹《玉壶诗话》;

(36) 释惠洪《天厨禁脔》;

(37) 洪迈《容斋诗话》;

(38) 林越《少陵诗格》; 

(39) 蔡传《历代吟谱》;

(40) 严有翼《艺苑雌黄》;

(41) 陈应行《吟窗杂录》;

(42) 尤袤《全唐诗话》;

(43) 方岳《深雪偶谈》;

(44) 吴子良《吴氏诗话》。

 

《四库提要》所著录已经不少,其实还不只此,据《草堂诗话》所载还有山谷黄鲁直《诗话》、东坡苏子瞻《诗话》、秦少游《诗话》、后山陈无己《诗话》……

宋代的诗话既不是有系统有组织的文学批评,自不能负指导作者的责任。据我们所知:宋人诗话,十之八九是零碎无章的胡说。其着力处亦全在于韵语、对仗、用字、炼句之讲究,把一个谨而且严的格律搁在新进作家肩上,完全束缚了诗人创作的自由,不让他们的才气充分发展,这也是对于宋诗的一大打击。所以有人说:“诗话作而诗亡。”吴乔也讥笑宋诗话家说:“唐人精于诗,而诗话则少;宋人诗离于唐,而诗话乃多。”杨慎也恨恨地说:“宋人多议论可厌!

(三)诗派诗派这个劳什子也是起于宋代的。《诗学纂闻》云:“逮宋而杨大年与钱、刘号‘江东三虎’,诗宗李义山体,谓之西昆体。大年复编叙十七人之诗为《西昆酬唱集》。吕居仁推黄山谷为诗家宗祖,而合二十五人之作为江西诗派。此则唐以前所未有也。”其实唐代也还没有诗派。唐诗虽有初、盛、中、晚之说,乃是后人所杜撰,当时并无此种口号;虽有“大历十オ子”与“元和体”之称,也不过齐名的口语,决不能说是诗派。因为成立一个诗派,至少须有共同的师法,并须有共同的目的及主张方才算数。宋诗派别很多(详见第三章《宋诗的发达及其派别》),其能够吻合诗派的原则,有势力、有群众的诗派,至少有四个:

(1) 西昆派;(2) 江西派;(3) 理学派;(4) 反江西派。

诗派在中国文学史上实在是一个很坏的现象。每一个诗派都是这样他们在积极方面,并不要求别开生面的成功,只是一味恪守呆板的师法,互相标榜以求荣;他们在消极方面,则排斥异己,反对非其派的诗人。这实在是诗坛最堕落的表现。宋诗不幸发生这么多纷歧的诗派,实在是宋诗发展的大障碍,也实在是宋诗的大厄运。我们只要问一句:哪一个诗派对于宋诗曾有所贡献呢?各个诗派领袖们的作品,也许还有可观之处。至于他们那些党徒的大作,可不堪领教了。所以元遗山诗云:“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又刘克庄诗云:“派里人人有集开,竞师山谷友诚斋。只饶白下骑驴叟,不敢勾牵入社来。”可见诗派的风气,在当时也很受一般自由诗人指摘了。

末了我们不妨重复地总结一句:“宋诗有三弊:一弊于模拟,二弊于诗话,三弊于诗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