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之起源者,以张惠言之说最为简当。张氏《词选序》曰:“词者,盖出于唐之诗人,采乐府之音,以制新律,因系其词,故名曰词。”盖唐代以诗入乐,诗句齐整,而乐谱参差,以词就谱,必加衬字,久之,感其不便,于是或出于乐工之请求,或由于诗人之自愿,依乐谱之音律,作为长短句之新词,以便歌唱,所谓“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旧唐书·温庭筠传》),而词体遂兴。
此种新体裁,时人称之为“曲子词”,后遂简称为“词”,其取名并无深意。《说文》:“词,意内而言外也。”此自指语词之词,段玉裁所谓摹绘物状及发声助语之文字也。词体最初取名,与此无关。后人或以词体蕴藉,恰与“意内言外”之旨相通,遂附会其说。始于宋陆文圭《山中白云词序》,至张惠言而大畅其旨,于是意内言外之义,遂为论词者所宗,而中晚唐词人作词之时,固未曾有此念存于胸中也。(词始于中唐,世传李白诸词,乃后人伪托,近人辨之已明。)
中晚唐、五代及北宋初年之词,仅有小令,其句法尚多与诗相近。如《生查子》似两首押仄韵之五言绝句合成,《玉楼春》似两首押仄韵之七言绝句合成,《鹧鸪天》则如两首押平韵之七绝,仅下半阕第一句易七字句两个三字句耳。此外,《浪淘沙》、《临江仙》、《虞美人》、《菩萨蛮》诸调,亦皆由五七言诗句增损凑合而成,每句中平仄之配合,亦多与律诗相同,尚无更精严之规律。及宋仁宗之世,慢词肇兴,其后周邦彦、万俟雅言、姜夔等,均精于音律,创制新调,于是词之句法繁复变化,而句中四声之配合,阴阳之分,上去之辨,亦谨严密栗,有时故为拗折之声,以表激荡怨抑之情,遂益与律诗句调相违,迥异于初期之小令。其音律最严者,如《暗香》之结句“几时见得”(姜夔词),“两隄翠匝”(吴文英词),一句四字,兼备四声(上平去入),其中上去入三仄声字,皆不能互易,易之则不合律矣。词非但辨四声也,又当辨声之轻重清浊。张炎称其父《惜花春》词,“琐窗深”句“深”字不协,改为“幽”字,又不协,再改为“明”字,歌之始协。此三字皆平声,胡为如是,盖五音有唇齿喉舌鼻,所以有轻重清浊之分。(张言《词源》)此中精严之处,皆律诗所未有。词中押韵,亦不容疏忽。仄声调上去入三声均可选用,而有必须用入声韵者,《词林正韵》历举二十余调,考之宋人词,虽未尽合,然若姜夔之《暗香》、《疏影》、《琵琶仙》、《凄凉犯》诸调,音响健捷激枭,所谓“以哑觱篥吹之”者,则断应用入声韵。其用上去韵者,自是通叶,而亦稍有差别。如《秋宵吟》、《清商怨》亦单押上声;《翠楼吟》、《菊花新》亦单押去声;复有一调中某句必须押上,必须押去者;有起韵结韵皆宜押上,皆宜押去者。古人谓“诗律伤严近寡恩”,实则诗律尚不甚严,词律严密之处,真如申韩之法,不容假借。词本诗之支与流裔,故一名诗馀,然其后滋生发展,自具体貌,历是愈久,演变愈多,俨然附庸之邦,蔚为大国矣。
抑词之所以别于诗者,不仅在外形之句调韵律,而尤在内质之情味意境。外形,其粗者也;内质其精者也。自其浅者言之,外形易辨,而内质难察。自其深者言之,内质为因,而外形为果。先因内质之不同,而后有外形之殊异。故欲明词与诗之别,及词体何以能出于诗而离诗独立,自拓境域,均不可不于其内质求之,格调音律,抑其末矣。人有情思,发诸楮墨,是为文章。然情思之精者,其深曲要眇,文章之格调词句不足以尽达也,于是有诗焉。文显而诗隐,文直而诗婉,文质言而诗多比兴,文敷畅而诗贵蕴藉,因所载内容之精粗不同,而体裁各异也。诗能言文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文之所能言,则有因体裁之不同,运用之限度有广狭也。诗之所言,固人生情思之精者矣,然精之中复有更细美幽约者焉,诗体又不足以达,或勉强达之,而不能曲尽其妙,于是不得不别创新体者,词遂肇兴。兹所谓别创新体者,非必一二人有意为之,乃出于自然试验演变之结果。词之起源,上已言之,不过由于中唐诗人,就乐谱之曲折,略变整齐之诗句,作为新词,以祈便于歌唱而已。故白居易、刘禹锡诸人之词,其风味与诗无大异也。及夫厥端既开,作者渐众,因尝试之所得,觉此新体有各种殊异之调,而每调中句法参差,音节抗坠,较诗体为轻灵变化而有弹性,要眇之情,凄迷之境,诗中或不能尽,而此新体反适于表达。一二天才,专就其长点利用之,于是词之功能益显,而其体亦遂确立。譬如温庭筠、韦庄,均兼能诗词,温词如《更漏子》之凄迷蕃艳:
玉炉香,红腊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韦庄如《荷叶杯》之幽婉缠绵: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 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
其境界均非二人诗中所有。苟当时无此种体裁,则此种情思境界亦将无从尽量表达。用五七言诗表达最精美深微之情思,至李商隐已造极,过此则为诗之所不能摄,不得不逸为别体,亦如水之脱故流而成新道,乃自然之势。其造始也简,其将毕亦钜,万事往往如斯,此固非中唐诗人略变五七言诗为长短句以便歌唱者之所料矣。故自其疏阔者言之,词与诗为同类,而与文殊异;自其精细者言之,词与诗又不同。诗显而词隐,诗直而词婉,诗有时质言而词更多比兴,诗尚能敷畅而词尤贵蕴藉。王国维曰:“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人间词话》)此其大别矣。
词之所言,既为人生情思意境之尤细美者,故其表现方法,如命篇、造境、选声、配色,亦必求精美细致,始能与其内容相称。今析而论之,词之特征,约有四端。
一曰其文小 诗词贵用比兴,以具体之法表现情思,故不得不铸景于天地山川,借资于鸟兽草木,而词中所用,尤必取其轻灵细巧者。是以言天象,则“微雨”“断云”,“疏星”“淡月”;言地理,则“远峰”“曲岸”,“烟渚”“渔汀”;言鸟兽,则“海燕”“流莺”,“凉蝉”“新雁”;言草木,则“残红”“飞絮”,“芳草”“垂杨”;言居室,则“藻井”“画堂”;“绮疏”“雕槛”;言器物,则“银釭”“金鸭”,“风屏”“玉钟”;言衣饰,则“彩袖”“罗衣”,“瑶簪”“翠钿”;言情绪,则“闲愁”“芳思”,“俊赏”“幽怀”。即形况之辞,亦取精美细巧者。譬如亭榭,恒物也,而曰“风亭月榭”(柳永词),则有一种清美之境界矣;花柳,恒物也,而曰“柳昏花暝”(史达祖词),则有一种幽约之景象矣。此种铸辞炼句之法,非但在文中不宜,即在诗中多用之,犹嫌纤巧,而在词中则为出色当行,体各有所宜也。因此,词中言悲壮雄伟之情,亦取资于微物。姜夔过扬州,感金主亮南侵之祸,作《扬州慢》词曰:“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又曰:“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废池乔木”、“波心”、“冷月”,均微物也。姜夔痛南宋国势之日衰,曰:“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鴂。”(《八归》)“啼鴂”亦微物也。辛弃疾之作,最为豪放,其《摸鱼儿》词,痛伤国事,自慨身世,而其结句云:“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仍托意于“危栏”“ 烟柳”等微物,以发其激宕怨愤之情,盖不如此则与词体不合矣。今更举一例: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穹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秦观《浣溪沙》)
此词情景交融,珠明玉润,为秦观精品。今观其所写之境,有“小楼”,楼内有“画屏”,屏上所绘者为“淡烟流水”,又有“宝帘”,挂于“小银钩”之上,居室器物均精美细巧者矣。时则“晓阴无赖”,“轻寒漠漠”,阴曰“晓阴”,寒曰“轻寒”,复用“无赖”“漠漠”等词形容之。楼外有“飞花”,有“丝雨”,飞花自在,而其轻似梦,丝雨无边,而其细如愁。取材用意,一句一字,均极幽细精美之能事。古人谓五言律诗四十字,譬如士大夫延客,着一个屠沽儿不得。余谓此词如名姝淑女,雅集园亭,非但不能着屠沽儿,即处士山人,间厕其中,犹嫌粗疏。惟其如此,故能达人生芬馨要眇不能自言之情。吾人读秦观此作,似置身于另一清超幽迥之境界,而有凄迷怅惘难以为怀之感。虽李商隐诗,意味亦无此灵隽。此则词之特殊功能。盖词取资微物,造成一种特殊之境,借以表达情思,言近旨远,以小喻大,使读者骤遇之如在耳目之前,久诵之而得隽永之趣也。
二曰其质轻 陈子龙论词曰:“其为体也纤弱,明珠翠羽,犹嫌其重,何况龙鸾。”盖其文小,则其质轻,亦自然之势也。诗词非实物,固不能以权衡称量,然吟讽玩味之,其质之轻重,较然有别。且所谓质轻者,非谓其意肤浅也,极沉挚之思,表达于词,亦出之于轻灵,盖其体然也。兹举例以明之。亲友故旧,久别重逢,惊喜之余,疑若梦寐,此人之恒情。杜甫《羌村》诗叙乱后归家之情曰;“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欷歔。”结句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意沉痛而量极重,读之如危石下坠。至如晏几道《鹧鸪天》词,叙与所欢女子久别重遇,则曰:“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其情与杜甫《羌村》诗中所写者相似,而表达于词,较杜之诗,质量轻灵多矣。惟其轻灵,故回环宕折,如蜻蜓点水,空际回翔,如平湖受风,微波荡漾,反更多妍美之致,此又词之特长。故凝重有力,则词不如诗,而摇曳生姿,则诗不如词。词中句调有修短之变化,亦有助于此。
三曰其径狭。 文能说理叙事,言情写景;诗则言情写景多,有时仍可说理叙事;至于词,则惟能言情写景,而说理叙事绝非所宜。此虽因调律所限,然与词体之特性亦有关系。苏轼、辛弃疾为运用词体能力最大者,苏词有说理之作,如: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乾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 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满庭芳》)
辛词亦有说理之作,如:
蜗角斗争,左触右蛮,一战连千里。君试想,方寸此心微,总虚空并包无际。喻此理,何言泰山毫末,从来天地一稊米。嗟小大相形,鸠鹏自乐,之二虫又何如。记跖行仁义孔丘非,更殇乐长年老彭悲。火鼠论寒,冰蚕语热,定谁同异。
(《哨遍》)
读之索然无味,适足以证明其试验之失败。又经史子及佛书中辞句,皆可融化于诗,而词则不然。古书辞句,有许多不宜于入词者。辛弃疾熔铸之力最大,其词中,《论》、《孟》、《左传》、《庄子》、《离骚》、《史》、《汉》、《世说》、《文选》、李杜诗,拉杂运用,然如“最好五十学《易》,三百篇《诗》”(《婆罗门引》),“进退存亡,行藏用舍,小人请学樊迟稼。衡门之下可栖迟,日之夕兮牛羊下”。(《踏莎行》)终非词中当行之作。宋代词人多用李长吉、李商隐、温庭筠诗,盖长吉、温、李之诗,秾丽精美,运化于词中恰合也。六朝人隽句,用于词中,乃有时嫌稍重,故如李清照词用《世说》“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为恰到好处。此可以细参其轻重精粗之分际兮。盖词为中国文学体裁中最精美者,幽约怨悱之思,非此不能达,然亦有许多材料及辞句不宜入词。其体精,故其径狭,王国维所谓词能言诗之不能言而不能言诗之所能言也。
四曰其境隐 周济谓吴文英词如“天光云影,摇荡绿波,扶玩无斁,追寻已远”,言其境界之隐约凄迷也。实则不但吴文英词如是,凡佳词无不如是。若论“寄兴深微”,在中国文学体制中,殆以词为极则。诗虽贵比兴,多寄托,然其意绪犹可寻绎,阮籍诗言在耳目之内,意寄八荒之表,号为“归趣难求”。然彼本自有其归趣,特以时代绵远,后人不能尽悉其行年世事,遂“难以情测”耳。若夫词人,率皆灵心善感,酒边花下,一往情深,其感触于中者,往往凄迷怅惘,哀乐交融,于是借此要眇宜修之体,发其幽约难言之思,临渊窥鱼,若隐若显,泛海望山,时远时近,作者既非专为一人一事而发,读者又安能凿实以求,亦惟有就己见之所能及者,高下深浅,各有领会。譬如冯延巳(或作欧阳修)《蝶恋花》词: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了归来,不道春将暮,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依依梦里无寻处。
或谓其有“忠爱缠绵”之意(张惠言),或谓其为“诗人忧世”之怀(王国维),见仁见智,持说不同,作者不必定有此意,而读者未尝不可作如是想。盖词人观生察物,发于哀乐之深,虽似凿空乱道,五中无主,实则珠圆玉润,四照玲珑,读者但能体其长吟远慕之怀,而有荡气回肠之感,在精美之境界中,领会人生之至理,斯已足矣。至其用意,固不必沾滞求之,但期玄赏,奚事刻舟。故词境如雾中之山,月下之花,其妙处正在迷离隐约,必求明显,反伤浅露,非词体之所宜也。
就以上四端,词之特性及其所以异于读者略可睹矣。
或曰:晚清人论词,贵重、拙、大。子之所言,无乃与此相戾乎?曰:重、拙、大之说,所以药浮薄纤巧之弊也。吾之所论,就词之本质而言,重、拙、大之说,就词之用笔而言,二者并行而不悖。譬如上文所举辛弃疾词“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其文虽小,而用意用笔固极重大也。又如晏几道词:“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其质虽轻,而情思固极沉挚也。相反相成之美,惟俟知言者味之。
或又曰:如子所言,词之为体,似只宜写儿女幽怨,若夫忧时爱国,壮怀激烈,则无能为役矣。曰:天下事固不若是之单简也。余之所论,仅就词体之源而阐明其特质,神明变化,仍视乎作者如何运用之。岳飞抱痛饮黄龙之志,力斥和议之非,愤当时群小误国,己志莫明,其词曰:“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又曰:“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小重山》)辛弃疾雄姿英发,志图恢复,愤朝廷用之不尽,不能驱逐胡虏,建树伟业,故其词云:“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摸鱼儿》)文天祥尊夏攘夷,百折不屈,备尝艰险,杀身成仁,其词云:“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原是分明月。”(《满江红》)此三公者,光明俊伟,千载如生,其壮怀精忠,苦心孤诣,均借要眇蕴藉之词体曲折达出,深婉沉挚,无叫嚣偾张之气。如犹以为是为未足,即最豪壮者,词亦能之。张元幹《石州慢》云:“心折,长庚光怒,群盗纵横,逆胡猖獗。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两宫何处?塞垣只隔长江,唾壶空击悲歌缺。万里想龙沙,泣孤臣吴越。”张孝祥《水调歌头》云:“猩鬼啸篁竹,玉帐夜分弓。少年荆楚剑客,突骑锦襜红。千里风飞雷厉,四校星流慧扫,箫斧挫春葱。谈笑青油幕,日奏捷书同。”陆游《谢池春》云:“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阵云高,狼烟夜举。朱颜青鬓,拥雕戈西戍。笑儒冠自来多误。”诸词均大声镗鞳,激扬壮烈,然就词之意境韵味论,不及前所引岳飞等三公之作,故词人所重,在彼而不在此。盖豪壮激昂之情,宜用于演说时,以激发群众一时之冲动,若诗则可以供人吟咏玩味,三复不厌,而词体要眇,尤贵含蓄,故虽豪壮激昂之情,宜出之以沉绵深挚。豪壮之情,可激于一时之义愤,而沉挚之情,须赖平日之素养。豪壮之情,譬诸匹夫之勇,而沉挚之情,则仁者之大勇也。自古忠义之士,爱国家,爱民族,躬蹈百险,坚贞不渝,必赖一种深厚之修养,绝非徒恃血气者所能为力。最高之文学作品,即在能以精美之辞达此种沉挚之情,若喊口号式之肤浅宣传文字,殆非所尚。词中佳作,往往貌似柔婉,中实贞刚。世人论文天祥,每赏其《正气歌》,实则其《满江红》词“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原是分明月”二语,辞婉意决,孤忠大节,尽见于中。若徒能重豪宕之作,遇词中佳品,视为柔靡,此非但见其欣赏力之薄弱,亦正见其情感之无修养,只能偾张而不能深挚也。
词体之所以能发生,能成立,则因其恰能与自然之一种境界,人心之一种情感相应合而表达之。此种境界,此种情感,永存天壤,则词即永久有人欣赏,有人试作。以天象论,斜风细雨,淡月疏星,词境也;以地理论,幽壑清溪,平湖曲岸,词境也;以人心论,锐感灵思,深怀幽怨,词境也。凡真正词人及有词之修养者,其表现于为人及治学,均有特征。其为人也,必柔厚芳洁,清超旷逸,无机诈之心,鄙吝之念。如晏几道仕宦连蹇,而不肯一依贵人之门,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黄庭坚《小山词序》);姜夔体貌清莹,望之若神仙中人,虽内无儋石储,而每饭必食数人,性孤僻,尝遇溪山清绝处,纵情深诣,人莫知其所入,若夜深星月满垂,朗吟独步,每寒涛朔吹,凛凛迫人,夷犹自若也。(张羽《白石道人传》)皆足以代表词人之行性。其治学也,必用思灵敏,识解深透,能心知其意,而不滞于迹象。如王国维考据之业,世所推崇,其见解似新奇,实平易,能发千载之秘,而又极合于情理之自然,其运用证据,灵活确切,其文章爽朗澄洁,引人入胜。考据之文,本易沉闷,而吾人读《观堂集林》,则如读小说,娓娓忘倦。盖王氏本词人,其词极佳,举《蝶恋花》为例:
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间昏和晓。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 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
王氏用词意治考据,故能深透明洁,卓越一代。今人颇推尊王氏《人间词话》,而能欣赏其《人间词》者已少,能知其用词意治考证者尤少。然王氏考证之作,精思入神,灵光四射,恰为其词才词意在另一方面之表现,不明此旨,无以深解王氏也。(世亦有仅具文学之天才,而不长于理智之思考者,故余非谓词人尽能为学者,惟以王氏为例,证明有词人之天才而作学术之研究,自有其超卓之处也。)
再就中西诗体比较论之,尤可说明词之特性,及其在文学上之地位。中西诗源流不同,发展各异。西洋诗导源希腊,重史诗及剧曲,剧曲之中,尤重悲剧,故亚里士多德《诗学》中,惟论史诗与悲剧,于抒情诗屏弃不道。抒情诗希腊亦有之,其流甚微。至14世纪,意大利诗人彼得兰克出,抒情诗始渐兴。至18与19世纪之间,浪漫派文学起,抒情诗含华敷荣,盛极一时。中国诗自古即重抒情,《诗经》中佳篇多抒情之什。屈宋之作,体裁虽变,亦均抒情。惟汉赋摹写物象,于抒情为远,故其流不畅。魏晋以降之赋,仍返于抒情。六朝五言诗,唐代古近体诗,五代两宋之词,元明之散曲,莫非抒情之作。即元明杂剧与明清传奇,亦不过抒情的剧曲而已。希腊式之史诗与剧曲,中国无之。中国抒情诗特别发达,故因情感之不同,分为各种体裁,有赋,有古诗、律诗、绝句,有词,有曲。西洋抒情诗则无精细之分体,然各种风格情韵,亦均具备。举英国诗为例:密尔顿之《乐》与《忧》二诗,似吾国之六朝小赋。雪莱之《西风歌》,似吾国之七古。华兹华茨之商籁体诗,似吾国之律诗。白朗宁之戏剧式的抒情诗,似吾国元明清之剧曲。至如济慈及罗色蒂兄妹之诗,则似吾国之词,而罗色蒂所作《生命之屋》一百零一首,芳徘幽怨,凄迷灵窈,每一吟讽,宛如读吾国秦观、晏几道诸小令。盖感情之物,中西不异,幽约怨悱之情思境界,中国人有之,西洋人亦有之,故中国有词,西洋亦有济慈、罗色蒂诸人之诗。惟中国之词特立为一种体裁,枝叶扶疏,发展美盛,西洋未能如此耳。济慈及罗色蒂兄妹诸人,如生于中国,必为词人,可与秦观、晏几道、李清照相伯仲,此固可推知也。
余以上所言,非为词宣扬辩护,不过说明此种文学体裁之特性及其地位。余非敢谓天下之美尽在于词,亦非敢强天下人皆读词作词,然词在中国文学中自有其价值。人心不同,各如其面。生而具精美要眇之情感者,自能与词相悦以解,视为安心立命之地。而此种灵思美感,如再加以深厚之修养,施于为人及治学方面,亦均有卓异之造诣。天下事并行不悖,殊途同归,词为人心物象之一种表现,而达于美与善之一种途径,斯则本文所论述之要旨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