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庚,现代诗人,文学史家。1910年生于北京,1933年毕业于清华大学中文系。现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在古典文学和文学史方面,重点研究楚辞和唐诗,主要著作有《中国文学史》(1947年出版)、《中国文学筒史》(上册)(1953年出版)、《诗人屈原及其作品研究》、《诗人李白》等,还发表过有关文学史和古典文学的论文多篇。
唐诗为历代广大读者所喜爱,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引的两句话说得好 :“唐诗色泽鲜妍,如旦晚脱笔砚者;今诗才脱笔砚已是陈言”。这里所谓的“今诗”指的是明诗。明代以七子为代表的诗坛专意摹仿唐诗,但摹仿是陈陈相因没有生气的,所以“才脱笔砚”便“已是陈言”。至于唐诗本身呢,则千载之下仍是那么“色泽鲜妍,如旦晚脱笔砚者”。两者之间,相去又如何之远呵!
我们今天学习唐诗,当然就更不是要去摹仿唐诗,而是要从中感受到那“色泽鲜妍,如旦晚脱笔砚者”的新鲜活力。正是这种新鲜的活力,带着蓬勃的朝气,形成为盛唐之音,展现为绚丽壮观的广阔天地,使我们感受到饱满的艺术享受;这就是唐诗使我们百读不厌的缘故。
马克思说:“人不仅通过思维,而且以全部感觉在对象世界中肯定自己。”“一句话,人的感觉,感觉的人性,都只是由于它的对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的。五官感觉的形成是以往全部 世界历史的产物。”①优秀的诗篇因此总是不断地激发着、唤醒着人们新鲜的感受,又以这方面的素养促进了诗歌的创作发展。这乃是一个辩证的历史过程。唐诗正是在这样一个过程中出现的,又以它全新的创作不断地启发着人们,这就是我们学习唐诗最感到兴趣的地方。 我们一方面在欣赏着那些最富于生活气息的名章秀句,一方面探索着那蓬勃涌现的过程;唐诗由于它具有最鲜明的艺术感染力,因此就成为我们最好的学习的典范。
唐诗的语言明白易懂,这也是大家所都能感受得到的。它不但比起唐以前的诗坛来是如此的,而且比起它以后的诗坛来也是如此的。例如明、清的诗歌,它离我们的时代比唐诗要近得多,那么为什么反而不如唐诗那么明白易懂呢? 这难道不足以引起我们的深思吗?明白易懂也并不难,难得的是以那么浅近的语言却能取得那么精湛的艺术成就;这深入浅出的诗歌造诣,又正是唐诗为人们赞赏的一个緣故。明白易懂自然更不等于一览无余, 一览无余又怎能百读不厌呢? 而唐诗却正是以其明白易懂而更为人们所百读不厌。这之间既有统一又有矛盾。 唐诗中有一些人人传诵的名篇,其间的诗歌语言就不一定都那么明白易懂。即以杜甫而论,也有“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并不那么易懂的诗句,但无疑的却又是好诗;这里的情况正应该作具体的分析。诗歌语言本来是允许有一定跳跃性的,有时跳跃得比较突出了些,就可能感到不那么平易;可是如果它因此却取得了强烈的艺术实感,那么人们就会爱不忍释;杜甫《秋兴八首》中的这两句诗的情况可能就是如此的。但这样的诗句在《秋兴八首》中又毕竟是偶然出现的。而语言的明白易懂乃是语言的美德,诗歌虽然是一种特殊的语言艺术,却不能不植根于日常的生活语言之上,远离了生活语言,诗歌的花果就容易枯萎, 明白易懂乃是诗坛的一条康庄大道。唐诗中既有大量明白易懂的杰作,又有少量不太明白易懂的名篇;这里的矛盾统一可以成为我们探索诗歌语言艺术奥秘最好的桥梁。而唐诗的可贵正在于语言艺术上深入浅出的统一,这乃是它的最高成就,最鲜明的特色;这也是唐诗为什么能那么繁荣旺盛的一个原因。唐代诗人辈出,他们好象得天独厚,信手拈来多成好诗,都与这一鲜明的特色是分不开的。
研究唐诗繁荣的原因,也是我们学习唐诗一个方面的课题,我们很少看到人们对于其他时代诗歌繁荣的原因有那么大的兴趣去进行研究。这当然首先由于唐诗是一个大家公认的诗歌高潮。而这个高潮又被传统地分为初、盛、中、晚,起伏分明的四个时期;我们也很少看到其他时代的诗坛有这么完整的时代性的划分,这当然也由于它是一个波澜壮阔巨大持久的高潮,所以才能分得清它的潮头、 潮尾、顶峰与转折。而这个初、盛、中、晚的四个时期,又恰恰与唐代整个社会的起伏发展,如影随形,相为终始。唐代社会的发展乃是整个中国封建社会上升发展的髙潮,这也是为大家所公认的。这两个高潮的息息相通,就更増加了初、盛、中、晚的鲜明性。这里值得我们探索的问题也就不限于诗歌本身,而是诗歌与时代的关系。诗歌作为一个特殊的语言艺术,它的发展有其自身的内部规律,而它的发展如何才能获得充分的成熟,则又取决于它所处的那个时代的客观条件。这里包含着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的广泛生活内容,是我们研究唐诗的广阔领域。唐诗的时代感越鲜明,它的生活气息也就越浓厚。唐代诗坛的这一特色,又是对唐诗自身的一个高度概栝。
以上举出的这些鲜明特色,并不是什么结论,而只是最亲切的感受。我们的感受可能还有更多的方面,那就更好。我们研究任何课题,总是需要掌握它特殊性的第一手资料。这些客观存在的鲜明特色,其实就正是唐诗的第一手资料。我们从事唐诗的研究,也可以从任何问题入手,但目的总是在向精华所在进军;而这些鲜明的特色,就正是唐诗的精华之所在。离开了这些特色,我们就感觉不到唐诗为什么可爱,认识不出唐诗的特殊成就,摸索不到唐诗起伏的脉搏。在我们学习唐诗的道路上,这些鲜明的特色,随时都将成为治学中一个最亲切的路标。
注:①马克思《经济学——哲学手稿》,见《马恩全集》1979年9月北京版译本42 卷1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