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山书房的门前,有三棵树,一棵是桂花,一棵是枇杷,还有一棵是土栾。枇杷树长了二十多年,长到与祖宅的屋顶齐平。每年立夏,结一树金黄的果子。前些年,树干被虫蛀空,台风来时,吹得它东摇西晃,怕它折断倒下毁坏老屋,忍痛把它锯了。原本不起眼的土栾,替补它上场,占据了显要位置。
土栾是土种的柚子,这棵土栾树自生自长,或许是鸟儿落下的种子,抑或是孩童吃了柚子随手扔下的果核,不知何时,它在老屋前悄悄扎下根来。乡下的土栾,都长得高大健硕,它却长成了一棵歪脖子树,身子骨歪向一边,我在桂花树上牵了根长绳,替它正骨。它枝条带刺,叶子油碧,谷雨时,开一树雪白的柚子花,花朵繁多,很远都能闻得到它的香气。到了霜降,垂下青绿的大果。冬天,树上的果子自动掉落,“砰”的一声,落在地上,跟个大金球似的。
土栾果实皮厚,味道酸中带苦。书房前的土栾结果后,我一直任由它挂在树上,从不去采摘,当成景观树。去年土栾争气,破天荒结了十几只大果,我在杭州照料病重的父亲,不曾回乡。彪兄摘了几只带到杭州,让我尝尝它的味道。一尝,酸得我龇牙咧嘴。剩下的几只,成了秋日清供,放在玄关,满室盈香。
别看土栾只能观看,酸涩得不堪食用,在橘柚大家族里,它却是祖母级的存在。资格老、辈分高,橘橙、甜橙、葡萄柚、文旦等一干佳果,都是它的血脉或旁出,它的基因越强大,后代的个头就越大。被称为中华第一柚的玉环文旦,个头最大,就是玉环土栾跟福建柚子的联姻。而葡萄柚,是柚子与橙子的混血。金黄可爱的甜橙,它的老祖母同样是柚子,是柚和橘杂交后,后代再与橘杂交而形成的杂种。
橘柚家族有着堪比北欧神话还要混乱的关系,单一的柑橘植株,可以无性变异,至于橘与柚,柚与橙,橘与橙等,都可以杂交,以至橘柚家族的新成员越来越多。
橘柚家族柚材辈出,现如今,土栾已然是散仙,只活在乡野之中,葡萄柚周游列国,和春香柚是神仙眷侣,而文旦则成了大神,名动江湖,让各路柚子顶礼膜拜,柚中最佳者,便是玉环文旦,果实硕大,甘美多汁,是果中珍品。
土栾长期在乡野,性烈味酸,未免粗鄙,它坚决不受招安。老家讥人脸皮厚,常曰,脸皮跟栾一样厚。虽然土栾与文旦,从外形看区别不大,都有青碧的绿叶,芬芳的白花,硕大的果子,但土栾树形高大,有英气,如武松,果子长在高处,不易采摘,而文旦树经过改良,长得矮小,如武大郎,果子伸手可摘。
江南自古产柚橘。南宋年间,韩彦直出任台州知州,后又出任温州知州。他是抗金名将韩世忠的长子,却成为一名出色的植物学家,世界上第一本柑橘学专著《橘录》就是他写的。
《橘录》记载了27种橘柚的品种、形态、栽培与采摘,是中国最早的橘谱。韩彦直在《橘录》中,提到过几种柚子,有香栾,亦有朱栾。他说香栾形圆色红,芳馨可玩;朱栾皮粗瓣坚,味道酸恶,不堪食用,但花香浓烈,果子置于几案,香味如兰,乡人拾其落英蒸香,取其果核为种子,剥其皮入药。韩彦直所说的朱栾,应是我乡人所说的土栾。
土栾汁味酸而苦,民间用来治咳,医书上也有记载。元代仇远《稗史》有记,把香栾去核,薄切成细片,以酒同入砂瓶,煮至熟烂,用蜜拌匀,用匙挑服,可当治咳良药。《列子》中则道,食用土栾汁,可治愤厥之疾。愤厥是愤气郁结造成的痉挛昏厥,有人气昏倒地,郎中撬开他嘴巴,猛灌苦涩的栾汁。
香栾瓤中有子,用水浸泡,滑腻异常,旧时村妇以泡过香栾子的清水涂发,头发乌黑发亮,如抹了发油。
香栾皮可当容器。成熟的香栾,顶上切个口子,慢慢地掏净里面的果瓤,再塞上谷糠,风干后,变成硬壳,状如钵碗,可以贮物,旧时老人吸旱烟,是必备之品。汪曾祺说他的祖母用了一辈子的柚子皮壳。前些年,我在旧货市场看到一个,出于好奇,花500元买下,现在还放在书房里。
香栾的皮壳还可以当量米筒,从前防米虫,放些花椒在布袋,再置之米中,气味浓烈,用以防虫。香栾皮有气味,亦有此效。
天台乡间多土栾,门前屋后常见,土栾野生野长,果瓤酸涩,乡人弃之,取皮另用。十月栾熟,乡人摘果,剥下厚皮,切片后,浸泡在淡盐水中,再冲洗搓揉,以去除苦味。将果皮与麦芽糖或冰糖一起,以慢火熬制,熬成栾皮胶。肉厚香甜,质软细腻,色如玛瑙,可止咳、可消食、可理气,与柚子蜂蜜茶有异曲同工之效,是我秋日里最爱的零食。
原标题:乡间土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