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声蝉鸣

秋露渐浓,又闻蝉鸣。

秋蝉不同于夏蝉。前者激越高昂,不绝于耳;后者低沉愁苦,断断续续。

自我咿呀学语,学会背诵的第一首诗竟不是《咏鹅》,而是《在狱咏蝉》:“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那是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狱中所作。

唐高宗仪凤三年(公元678年),在侍御史任上的骆宾王数次讽谏武则天,遭陷被投入狱。这位天才传奇人物在回首自己历经诸多磨难的一生,听得窗外寒蝉悲鸣,草枯叶黄之际,秋蝉似乎感知自己的生命倏忽即逝,它拼尽全力,延续着最后的声声嘶鸣。纵观蝉之一生:它的卵产在树枝的孔眼里,运气好的躲过了蚋的偷食,才有机会孵化成幼虫;刚孵出的幼虫随枯枝掉落地面,找个松土钻入地穴,开始了暗无天日的漫长蛰伏,三年、五年、七年甚至更久;倘使这段时间内没有被野兽从地底刨出,就有机会成虫;破土而出后,成虫凭本能开始攀爬上树,在这个过程中,很多蝉被人逮捉去,当了“盘中餐”;有幸“逃出生天”的,找个安全地方,垂挂树身,静待蜕壳,蜕皮过程中,如若不幸受到干扰,将落下“终身残疾”,无法飞行,更不能发声。数以年计的等待,只为换取一季“生之歌,生之盛年之歌”。所以,无论前途黑暗或光明,哪怕生命即将走向尽头,它都不会轻言放弃生命,此刻,沦为阶下囚的骆宾王自知抱负难展,闻蝉哀鸣伤感不已,故以蝉自况。

反观早年,他追随徐敬业起义,写下《讨武曌檄》声讨武则天,通篇有如贯珠,其中,“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何等锋芒犀利,气势磅礴。连当事人武则天读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时,惊问是谁写的,继而惋惜感叹:“宰相安得失此人?”这篇“震雷始于曜电,出师先乎声威”的檄文充满着意气风发的少年感,如盛夏之蝉鸣高昂激越,金声玉振,一唱三叠,不绝于耳。

由蝉推己,我联想起祖父的族兄。晚清末年,在一艘开往东洋的渡轮上,站着一位肤色黝黑的少年,他“方脸、剑眉、目光如炬”,是申时行嫡系十二世孙。彼时的中国,内忧外患,千疮百孔,正值危难多事之秋。“子曰诗云”这一套早已跟不上时代的步伐,若想要国家强盛,必须强大军事实力。少年要去的地方,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在那里,他遇见了一群志同道合、热血沸腾的“同学少年”,他们同窗数载,“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若干年后,这些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将一一登上历史舞台,发出耀眼光芒。

只是如此闪耀不过转瞬即逝。抗战胜利后,他闭门谢客,足不出户,宅邸里的房屋收拾得简洁,室内一榻、一桌、一椅,推开窗户,庭院里种植着几棵梧桐,墙上挂着一副对联,写着十个正楷大字:“无事此静坐,一日当两日。”这是苏东坡的诗,“静思往事,如在心底”,大抵是他当年赋闲居家之常态。

一个秋天,他驻足梧桐树下,黄叶飘零,秋蝉凄鸣半是哽咽而断,半是随风而逝,令人倍添愁苦。其实,蝉年年都会在梧桐荫里哀鸣“乍咽凉柯,还移暗叶”。

蝉和禅,音同而形似。禅,乃佛家之语,深“不可说”;蝉,系天地间小小一虫,它历经黑暗与光明、束缚和自由、蛰伏与张扬、哑黯和高亢……一次次在生死两重门之间挣扎、蜕变。终于,由蛹作茧,破茧成蝉,一飞冲天,一鸣惊人,实现涅槃与重生。这与佛家《心经》“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的涅槃超脱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然而叫嚣的盛夏终将离去,最终收场的是几度秋凉,即便历经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亦不过为最后的收官做铺垫。此时的他,就像一头老蝉,在秋风中,无力地等待着命运最后的安排,他或许已然预知,自己的结局,必然极素、极简,于无声处听惊雷。

在一阵寒蝉凄切声中,他回顾起自己叱咤风云、金戈铁马的前半生,嘴角浮起一丝微笑,而今,千帆过尽,鬓如霜,俱往矣,却道天凉好个秋。

原标题:秋声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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