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以前住公寓,种过两小桶碗莲。前年春天搬家,搬家公司不应承带水的非密闭容器,怕途中泼洒。我只好把碗莲桶里的青鳉都捞出来,单独装个小罐。桶里水尽量倒掉,只剩淤泥,再拿塑料袋套住小桶,与搬家师傅商量,这是不是就不算“带水的非密闭容器”了?对方好心肠,终于愿意帮我把两只泥乎乎的桶搬进卡车后厢。
新家门前有一段仅容一人进入的石板路,两侧各有一段不足40厘米宽的小花坛,边缘石砌,挤挤挨挨种了桂树、山茶、绣球等本地极常见的庭院植物。前任主人大概钟爱杜鹃,狭窄的地方居然种了绯红、玫红等多个品种,留给我发挥的余地非常少,我只能在树下隙地种些芍药、桔梗、薄荷之类的草本植物。我把碗莲搬到二楼小阳台,因为那里光照比门口更好。此后我又陆续添补了一些植物,多数种在盆里,方便腾挪。
碗莲每年春天都要翻盆,拣除死去的旧根,添加泥土和肥料。这是重体力活。从前公寓阳台里没有水龙头,我只能从隔着两间屋子的厨房一盆一盆地接水过去冲洗。搬家后头一年,我终于能在有水龙头的家门口换盆了。但把换好盆的碗莲搬上楼,实在是不得了的苦差事。第二年得了经验,将水管接到二楼阳台,直接在阳台换盆。那天阳台上泥水滔滔,我从午后直忙到天黑。
初春夜来得早。阳台灯不够亮,另接了雪亮的灯泡在窗边照着,不知道的以为在做什么大事。蓄积一冬的泥水里藕节盘错,要小心找出带嫩芽的新藕,千万不能碰断它们。还要剪断新藕末端以上的一截白蒻(即蔤,俗谓藕鞭),小心将其取出,置于水盆。一桶翻出来,少说也有两三支完好的新藕,选最健壮的,重新埋入筛过并添了肥料的稻田泥,嫩芽朝下,白蒻尾部朝上,不使水入气孔,以免腐烂。一桶一支藕即可,多则养分不够。因此,每年换盆后都会多出好几段新藕,我不忍丢弃,将其暂养在水盆里,看有谁要拿回家种。可惜,除了寺院,碗莲对很多人来说都是陌生的存在,一听种法,都说麻烦。因而,身边除了在真如堂工作的友人省吾,无人愿意种碗莲。
搬家后的第一个春天,省吾赠我一段粗莲藕,说是从前寺僧送他的品种,花形硕大,但不知品名。于是我网购了直径近半米的大桶和多袋稻田土安置它,实在搬不上楼,就把它摆在门前石板路入口处。谷雨之后天气渐暖,雨水也多,碗莲立叶出水。5月底,紧挨着叶柄处长出的花莛迅速变高,花苞也渐渐鼓起来。隔壁的邻居老人称赞过几次,说每天都观察我家的莲花何时开花。一日早上我出门,正给自家植物浇花的老人笑道:“你的荷花开了,我刚刚已经拍了照片。”
至于楼上阳台的小盆碗莲,有“八重”“昭君顾影”“白君子”三种。日文多将重瓣花形称作“八重”,当初买回时名牌上只写了这个,查不到更细的品名。此花5月底出花苞,着花繁密,一直开到7月中。“昭君顾影”是南京艺莲苑的品种,花期较短,但花瓣数量适中,花形更美。“白君子”又名“唐招提寺青莲”,国内最早由武汉植物研究所等处引进。因而5月下旬至7月,我早晚都在观察碗莲,以数花苞为乐。
二
莲花很早从中国传入日本,多见寺院栽种,被视为佛前高贵的供花,离现代日本生活甚远。因而日本花店奇树异卉虽如此之多,却不见夏季北京街头常有的、成捆出售鲜莲花的风景。市面上虽有莲藕卖,但只是小盒包装的藕段,通常还不太新鲜。此地莲藕主要是煮鸡肉的配菜,或者切薄片煎炸,没有清炒、炖排骨之类的做法,对新鲜度要求不高。
1893年,时任日本园艺会副会长的博物学家田中芳男在日本农会第92届小集会上发表题为《关于莲叶及莲茎》的演讲,当中讲道:“莲花可以观赏,莲子可以吃,莲藕也很好吃,然而在我国,多数人只知道把藕煮了吃,而不知道别的。在中国,莲藕可以做成淀粉类食品,也就是称为藕粉的高级食品,就像我国的葛粉那样。在我国,莲子只有小儿会剥了吃;而在中国,这也是一种食品,将莲子剥出来储存,叫作莲肉,可以做菜,也可以用糖煮了当点心吃,因此是一种商业食材。我国人只知吃莲藕,而不知剥莲子,白白浪费了莲子。”他这般呼吁大家重视莲的价值,正说明日本对莲的陌生自古如是。如今,日本全国的莲藕一半产自关东的茨城,次之为九州的佐贺、四国的德岛,京都超市买到的多是德岛藕。而鲜莲子则从未见过,干莲子只有在中国物产专柜才能买到。
各花道流派都将莲花视为至高规格的花材,因为佛前供花的传统,也因为鲜切花不易得。诸种插花秘传书里,都称莲花为“三世之花”,可表现过去、现世、未来。枯莲叶与莲蓬比喻过去,展开的鲜莲叶与盛开的莲花即现世,卷叶与莲苞是未来。也有相反的说法,认为枯莲叶、莲蓬是鲜莲叶、莲花的未来,卷叶莲苞才是它的过去。新采的莲花要迅速倒置,以针筒往茎内注满水,再小心放入水桶。我曾给练习花道的友人送过自己种的碗莲花苞与莲叶,可惜注水技术生疏,莲叶边缘不多会儿便枯焦成了“未来”。
三
今年6月的一天夜里,省吾夫妇忽而来访,带来一大包杨梅枝:“真如堂果然有杨梅树,住持今年才发现。”几年前,忽而发现梅雨时节本地超市从未见过杨梅,上网查,才知道如今日本只有很少的地方栽培食用杨梅,全国超过八成的杨梅都产自德岛,约一成来自高知,剩下少量产自兵库。前些年春天去高知看牧野富太郎的旧藏文献,偶然发现高知市的市花是杨梅,道路两边种了不少。之后网购了两盒高知产的杨梅,与省吾夫妇分食,因酸味太浓而只好拌糖吃。他们说,只在幼时吃过别人家种的杨梅,的确不是习见的水果。听说我的故乡五六月间有杨梅上市,他们都觉得很新鲜。
杨梅在古代日本却是很常见的植物,《枕草子》“见了没有什么特别,写出字来觉得有点夸大的东西”一段说:“鸭跖草。鸡头。胡桃。文章博士。皇后宫权大夫。杨梅。虎杖,那更写作老虎的杖,但是看它的神气,似乎是没有杖也行了吧。”杨梅日文常作“山桃”,怎么就觉得写出字来有点夸大呢,莫不是因为用了“桃”字而其实没有桃那么大?松尾芭蕉句云:“杨梅落下,没有声音,五月雨。”想必是熟透的果实。
江户时期本草学家人见必大著《本朝食鉴》(1697年刊)有“杨梅酒”条:“消食除恶气。用杨梅紫熟者一升,好古酒三升,砂糖一合,拌匀入瓮中。经七日,候酒之红色,取出研烂,去核,复与酒同研煮,锅缓火煎者数沸,而漉布去滓,收藏于陶瓮,封口,经十余日而成。若酸多甜少,则再入砂糖,亦佳。”与人见同时代的本草学家贝原益轩著作中亦多载杨梅性状,“实大四五分许,形如草莓。初赤,熟而转黑。甚甘,有核。盐藏则色赤”(《大和本草批正》),“国中处处甚多”(《筑前国续风土记》卷三十)云云。小野兰山《重订本草纲目启蒙》卷二十六的条目描述更细致:“庭院多植,暖国多自生,寒地甚少。木大而高,或四旁婆娑。叶细长,似瑞香叶,有粗锯齿,深绿色,经冬不凋。春,叶间着黄白色花,长六七分,似松花。另生实,形如莓子,大三四分且圆。初绿色,六月熟,紫赤色。生食味甘,盐藏之,可作酒肴。渍于梅酱,色赤,甚美。”1959年初版的上原敬二著《树木大图说》称,“过去交通不便,杨梅果实无法运送至外地,只能在当地流通。今日虽有品种改良,运输更方便,都会市场多少能买到,但还是远远不够,因此温暖地带之外的人多不识其果实”,不过有不少地方将杨梅当作优良的庭院常绿树木。我在北白川边见过好几株杨梅,但果子很酸,只有鸟雀喜爱。
没想到省吾夫妇记得我说过日本从前其实种了不少杨梅的旧话,还在寺院找到了。我将挂满红果的枝子养在瓶内,尝了一个,实在太酸。遂欣赏了几日瓶供才摘下果子,洗净后水煮,加柠檬汁与砂糖,滤净浮沫,冰镇后甘酸味美,颜色也可爱。隔日黄昏,往真如堂寻找省吾夫妇新寻得的杨梅树,它就在寺院殿阁后的密林内,果实已落尽。省吾夫人一美说,拿杨梅熬煮做了果酱,还分了些给住持:“大家都说好吃,明年再剪了枝子给你。”
原标题:碗莲与杨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