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赋并序

昔建安五年[1],上与袁绍战于官渡[2],是时余始植斯柳。自彼迄今,十有五载矣。左右仆御已多亡[3]。感物伤怀,乃作斯赋曰:

伊中域之伟木兮[4],瑰姿妙其可珍。禀灵祇之笃施兮[5],与造化乎相因[6]。四气迈而代运兮[7],去冬节而涉春[8]。彼庶卉之未动兮,固肇萌而先辰[9]。盛德迁而南移兮,星鸟正而司分[10]。应隆时而繁育兮,扬翠叶之青纯[11]。修干偃蹇以虹指兮[12],柔条阿那而蛇伸[13]。上扶疏而孛散兮,下交错而龙鳞[14]。在余年之二七[15],植斯柳乎中庭。始围寸而高尺,今连拱而九成[16]。嗟日月之逝迈,忽亹亹以遄征[17]。昔周游而处此,今倏忽而弗形[18]。感遗物而怀故,俛惆怅以伤情。于是曜灵次乎鹑首兮,景风扇而增暖[19]。丰弘阴而博覆兮,躬恺悌而弗倦[20]。四马望而倾盖兮,行旅仰而回眷[21]。秉至德而不伐兮,岂简卑而择贱[22]。含精灵而奇生兮,保休体之丰衍[23]。惟尺断而能植兮,信永贞而可羡[24]


注释:

[1]建安:东汉末年汉献帝年号(196—220)。 [2]上:皇帝。曹操以汉献帝的名义征讨袁绍,这里表面指汉献帝,实指其父曹操。官渡:地名,在今河南省中牟县城东北,因傍古官渡水而得名。 [3]左右仆御:指身边的仆役、随从。 [4]伟木:古人认为松柳坚韧耐寒,故曰伟木。 [5]禀:承受。灵祇:大地神灵。笃施:丰厚的施与。 [6]造化:自然的创造化育。因:依凭。 [7]四气:四季的温、热、冷、寒之气。代运:更替运行。 [8]涉:到。 [9]庶卉:百草。肇:开始。萌:萌芽。辰:振,震动。 [10]盛德:四季的旺盛之气。南移:移向南方朱鸟七宿。星鸟:二十八星宿中的南方朱鸟七宿。 [11]隆时:盛时。 [12]偃(yǎn)蹇(jiǎn):高耸的样子。虹指:像虹一样伸展。 [13]阿(é)那(nuó):即“婀娜”,柔美的样子。蛇伸:枝条像蛇一样柔软蜿蜒伸展。 [14]扶疏:枝叶繁茂纷披的样子。孛散:四处分散的样子。龙鳞:形容树皮交错如龙鳞。 [15]二七:十四岁。 [16]围寸:周长一寸,形容树干长得很细。连拱:两手合抱,指树干粗壮。九成:九层,形容柳树长得极高。 [17]亹(wěi)亹:勤勉行进的样子。遄(chuán):疾速。征:行。 [18]倏忽:形容时间飞逝。弗形:形体和以前不同。 [19]曜灵次于鹑首:指五月。曜灵:太阳。鹑首:指朱鸟七宿中的井鬼二宿。景风:南风。 [20]弘:宽大的样子。阴:同“荫”。博覆:(不分贵贱地)普遍遮盖。躬:身体力行。恺悌:和乐平易。 [21]四马:指显贵者乘坐的四马之车。倾盖:原指熟人在路上相遇,停车交谈,车盖靠在一起,这里指显贵者路过此处下车向柳树致意,车盖和树冠靠在一起。行旅:往来的行人。回眷:回首眷恋。 [22]秉:持。至德:最高尚的德行。伐:夸耀。简、择:选择。 [23]精灵:精灵之气。休:美。丰衍:茂盛繁衍。 [24]尺断:截下大约一尺长的树段。贞:正。指保持高尚的品行操守。


赏析:

曹丕是中国文学史上为数不多的以双重身份出现的人物。他既是政治家,又是文学家,诗、文、赋都有自己的特色。曹丕赋制式短小,篇幅上与诗接近,语言总体上看浅显晓畅、明白如话,与他诗歌的语言近似;他的赋从取材上看也有与其诗歌相通之处,多写旅行游览、感离恋别、登览宴饮等。曹丕赋抒发的感情缅邈、细腻,与其诗歌抒情风格一致。本篇据序文可知,此赋为感物伤怀之作,写于建安二十年(215)春。

建安五年(200)曹丕十四岁时,其父曹操与袁绍相拒于官渡,曹丕随父从军,于官渡住所之中庭种植了一棵柳树。十五年之后的建安二十年,当曹丕再次来到官渡当年所种植的柳树之下,看到十五年前自己亲手种植的柳树,现已长成了参天大树,枝叶繁茂,郁郁葱葱。想到物是人非,光阴荏苒,感慨万千,于是写下了这篇《柳赋》。

赋作一开始就首先赞美柳树之应时繁育,瑰姿扶疏;作品先从柳树的形状、特点进行了比较细腻逼真的描写与铺陈:那中原之地生长的粗壮美丽的柳树,它奇伟可贵,形状美妙。在众多草木尚未发芽的情状下,那柳树在节气之前就开始萌发伸展,真可谓春天气息柳先知。那柳树适应时节生长而繁茂,扬起翠绿而清纯的叶子。它树干高耸直指天空,枝条柔软,婀娜多姿。树干之上,枝条茂盛,四下披散,下面粗枝交错,如有鳞甲之龙。然后,赋文结束对柳树形状的铺陈,转而回忆“余年二七”(十四岁)植柳中庭,十五年后复见此柳,则已“连拱九成”,而“左右仆御已多亡”;最后咏叹柳树的弘荫博覆的德性和“秉至德而不伐”的品格,比如对行旅者一视同仁,即不“简(慢)卑”,亦不“择(弃)贱”,虽折技犹能再植,于是对其生命力深致羡仰。全赋触类缘情,率意尽兴,以淡逸、疏朗的文辞抒写感物怀故的惆怅情怀。实际上作品借赞颂柳树的成长来比喻自己由幼弱而成长为一位礼贤下士、众望所归的领袖人物,所以,作者不仅借柳之变化生发戎马乱离,物在人亡,今昔变故,盛衰无常之感,而且颂柳即是自颂。咏柳已非单纯咏物,而是融入了时世动荡的悲凉气息。篇末振起新意,盛赞柳之至德以映衬植柳者(包括亡者)之情趣,伸发植柳者之寄托,深化咏柳之意蕴。

那么,曹丕为何此时遇见自己所植之柳而深发感慨作此《柳赋》呢?“柳”在中国文化心理中是一个离别、伤感的象征。早在先秦时代就已成为离别的代名词,如《诗经·采薇》就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诗句。《世说新语·言语》载:“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琊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连桓温这样的一代枭雄,见柳树都为之伤心悲慨,而此时正处于艰危中的曹丕,见到柳树更易激发其心中的伤感情绪。日月逝迈,睹物思旧,“左右仆御已多亡”,身边早已不是十五年前的人了,尤其是好友阮瑀的去世使他最为伤怀。他这年在孟津写与吴质的信中就说:“元瑜长逝,化为异物,每一念至,何时可言。”实际上表达了曹丕在那种压抑的心境下对人生易逝的一种强烈的感受。在这种心境下,“感物伤怀,乃作斯赋”,自在情理之中了。但是曹丕的《柳赋》的内容重点并不是怀人,它主要抓住柳树独具的典型特征对柳树的品格进行赞美,尤其是最后几句“秉至德而不伐兮,岂简卑而择贱。含精灵而寄生兮,保休体之丰衍。惟尺断而能植兮,信永贞而可羡。”表面是在颂扬柳树,实际上是抒发自己忍辱含垢、秉德不扬、抑郁不得志的心情。王粲似乎看出了曹丕的心思,他在《柳赋》的结尾表示了对曹丕的劝慰:“悟元子之话言,信思难而存惧。嘉甘棠之不伐,畏取累于此树。苟远迹而退之,岂驾迟而不屡!”王粲的意思说,我明白您的话,你是想起不幸的事而心存惧怕。但您只要像召公那样去宣扬德化,人们就会记起您。但是如果远离先贤功德事业而不去追随,这岂是车驾慢或车驾不多的原因造成的吗?“甘棠”,这里是用典,取自《诗经·召南·甘棠》:传说西周时召公巡行南国,宣扬文王之政,曾歇息在甘棠树下,后人敬爱召公之德,而不伤此树。王粲在这里把曹丕离邺守孟津比作召公远行宣德,劝曹丕只要敬修其德,必能为时人所服。

(池万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