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是从冬至开始的。从冬至到腊八,从腊八到小年,从小年到大年,人们沿袭着祖先传下来的风俗,操持着,准备着,迎接着,春节的气氛也在幸福的忙碌中渐渐达到顶点。年俗是文化,也是人情,生生不息,代代相传。
夫冬至之节,阳气始萌
“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这是杜甫的七律《小至》的两句诗。杜工部是对的,春天是随着冬至来到人间的。
如果认为春节代表春天的到来,那就错了。其实我们所过的春节仅仅只是春天的一个节日。春节到来的时候,人间早已经属于春天了。春节只是给了我们一个春天已经来到人间的强烈感觉。或者说,春节只是庆祝春天已经来到人间的一个隆重仪式。
而真正意义上的春天,是从冬至开始的。我们在这里所说“真正意义”,是指中国古代哲学中的实在意义。我们的先哲们认为,宇宙的万事万物无不在阴阳交替、互动、对立、统一中生存和消长。整个世界,是由阴和阳组成的。阴与阳,浑藏于天地间,是中国古代哲学的文化内核。阴与阳也因此易位于冬至和夏至两个节日之间。夏至之后,日渐短,夜渐长,阴渐盛,阳渐衰,所有事物,所有生命,都在渐趋低谷,即“万物收敛”。冬至之后,昼渐长,夜渐短,“一天长一线,十天长一截”。然而,冬至过后,天气会一天比一天冷。从冬至节那一天起,就开始了数九天。“一九二九,关门袖手”“三九四九,冻破碓臼”,天气的确是越来越冷了。
“夫冬至之节,阳气始萌。”虽然正值数九寒天,春潮却在暗中涌动。阳气在暗中上升,物候的脚步在不知不觉中迈向了春天。春如初胎,从冬至那天起,已经沉静地安附于大自然的宫室里,正如《西游记》中邵康节所说:“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说明阳气在暗中悄悄上升,春天在不声不响走近人间。这一点也被罗贯中写进了《三国演义》。程昱入告曹操:“今日东南风起,宜预提防。”操笑曰:“冬至一阳生,来复之时,安得无东南风?”把一场赤壁之战放在冬至,显得波澜壮阔,意味无穷。
中国“四大名著”无不拿冬至说事。曹雪芹在《红楼梦》更是把冬至说到特别:“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到交节的那几日,贾母、王夫人、凤姐儿日日差人去看秦氏,回来的人都说:‘这几日也没见添病,也不见甚好。’王夫人向贾母说:‘这个症候,遇着这样大节不添病,就有好大的指望了。’”说明冬至是个不同寻常节令,不光宇宙间万物在苏醒、发生、成长,就连病疽疾疠也一样不会放过其生命活跃起来的机会。
《水浒传》似乎没有必要写到冬至,但施耐庵并没有放过这一个重要节点:“闻知今上大张灯火,与民同乐,庆赏元宵。自冬至后,便造起灯,至今才完。”我们先不说作者在叙事中来上这么一笔的用意是什么,施耐庵给了我们一个信息:春节乃至元宵节都是从冬至开始的。
其实春节不只是从冬至开始的,春节在中国古代与冬至是并肩同行的。
《诗经·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一之日”是周历和豳历的正月。而周历和豳历的正月正是夏历的十一月,就是我们现在所过的冬至的月份。而今的冬至在十一月末,或十二月初,春节则在正月初一,之间相隔时间近一个月,这并不是春节与冬至分道扬镳,而是我们选择了夏历,即农历。所以,春节是从冬至开始的,有它的历史渊源,也有它的文化根据。
摔老南瓜
今天,尽管春节姗姗来迟于冬至之后,但人们并没有忘记春节是从冬至开始的。尤其是在我的家乡晋东南,依然回荡着历史的流响余韵,也总是忘不了想方设法给冬至涂上一点文化色彩,让冬至节沉染在丰富的文化意蕴中。
冬至节的五更天,天还不明,就能听到各家各户“嗵嗵”的响声传出来。那是家家都在摔老南瓜。秋天收获老南瓜的时候,家家都要挑好的大的收藏起来,等到冬至的五更天,把老南瓜从架上取下来,抱到炕头上,高高举起,重重地摔到地上,南瓜子溅得到处都是。惊醒的孩子们会问父母,冬至为什么摔老南瓜?父母会告诉孩子们冬至摔老南瓜的故事:
传说有人要在冬至那天夜里刺杀孔子,藏匿孔子那一家人,暗中放走了孔子,在孔子睡觉的枕头上放了个老南瓜,用被子盖上,伪装成孔子正在睡觉。刺客夜入寝室,举刀便砍,只听“咔嚓”一声,半个老南瓜“嗵”的一声滚落到地上,刺客以为大功造成。于是,冬至摔老南瓜就成了祀孔的一种特殊形式。
冬至节,村子里和小学校也要祀孔。冬至那天学校放假一天,说是放假,学生并不离开学校,只是不准翻书而已。意思是,翻书会迷了孔夫子的眼。学生要穿上新衣,跟着村干部和老师携酒脯祀孔。祀孔结束后,村干部陪老师吃油疙麻杂烩菜,学生回家吃饺子。我们把饺子叫“冻耳朵”,意思是,吃了冻耳朵,耳朵不怕冻坏。
冬至摔成碎块的老南瓜,可以煮成“红小豆老南瓜”吃。色质特别好的,留给“五豆”和“腊八”。腊月初五是“五豆节”,小节。家家吃红豆小米捞饭,即用红豆和小米一起焖的干饭。五豆是冬至到腊八的一个小小跳板。
腊八粥
腊月初八,家家吃“腊八粥”。
“粥”是外乡人的叫法,我们不叫粥,实质上也不是粥。我们叫黏米饭,也叫黏饭,又叫甜饭,实实在在的“饭”,能够用筷子夹起来的。黏米与小米颜色一样,黄灿灿的,颗粒大小也相同,外地人用眼睛是分辨不出来的。黏米做成的“黏米饭”特别“黏”,特别香。
腊月初七晚上,母亲就要煮红豆。红红的兰花炭火,煮豆的锅在火上哗啦哗啦响,孩子们的梦里也是黏米饭香。
半夜时分,豆子煮熟了,母亲会将老南瓜、黏米、红薯、红枣、核桃、柿饼、柿圪莲,花生、红糖、白糠等依次入锅。什么东西什么时间放,既不能早,也不能迟。比如花生,早了不脆,迟了不熟;比如柿饼柿圪莲,时间不对,不但不甜,还会发涩。做黏米饭最好用砂锅,搅黏米饭最好用木板。用铁家伙做出来的黏米饭颜色不鲜明,吃起来味道也不对。对着黏米饭锅不能说话,不能咳嗽,如果把唾沫星儿喷到黏米饭里,黏米饭就会“涎”成米是米、水是水,不融和,也不黏稠。
早晨,软米饭做好了,各家各户要相互馈赠。送赠黏米饭的任务大都是孩子们的事。一碗碗红红的黏米饭,像一盏盏的小红灯笼,像一捧捧的火焰,像一朵朵鲜艳的花,在飞雪中,在白雪皑皑的大街小巷里,燃烧,跳跃,绽放,如窜梭一般地来来去去。每碗黏米饭都是满满的,偶尔会滴一点在雪地上,像掉在雪地上的一块红红的火炭,像一枝火的花朵,让雪天显得温暖,让雪天显得烂漫,点燃着乡村里永远的乡愁。
家家户户都做黏米饭,家家户户相互馈赠,那是一种风俗。你送我一碗,我送你一碗,“亲戚箢还箢,邻家碗还碗”。那是乡里乡亲热络感情、巩固关系的一种最简单、最朴素的一种方式。千年不变,也不应该变。
学生都要给老师送软米饭,老师收很多黏米饭,冻起来,天天拿鏊子焐着吃,放一点油,焐出一层薄薄的皮,又香又甜,天下风味。
也有送黏米饭给村子里的药铺商铺的,药铺商铺也会准备一些核桃、红枣、花生、柿饼之类回赠。
为什么要吃腊八粥?为什么要吃黏米饭?历来传说不一。但最好缘由应该是纪念佛祖成道日,效法牧女献乳糜于佛的故事。不过,这也是人们赋予腊八节的一种文化色调。我看,其蕴包含在《诗经》里。
《诗经》有言:“物其多矣,维其嘉矣。物其旨矣,维其偕矣。物其有矣,维其时矣。”冬至时节,乃至整个腊月天,各种粮食果蔬藏储丰富,是乃“物其多矣”“物其旨矣”“物其有矣”;选择节日,如冬至、五豆、腊八、小年,做成合节的诸如黏米饭、豆捞饭、火烧之类的饭食,乃是“维其嘉矣”“维其偕矣”“维其时矣”。也就是说,腊八吃黏米饭才有腊八气氛,才是腊八的味道。也如八月十五吃月饼,三月三吃春饼,端午节吃粽子,此即“物其有矣,维其时矣”。
冬至说儒,腊八说佛,小年以至大年,就应该说“道”了。佛、儒、道,三家文化,融化了我家乡的腊月天。
过了腊八,接着就是小年。腊月二十三,祭灶的日子到了。
祭灶祭哪个?祭祝融。《周礼》说:“颛顼氏有子日黎,为祝融,祀以为灶神。”汉之后,灶王爷掌握了人们的祸福、寿夭,出现了“灶神晦日归天,白人罪”的说法。人们小心奉祀灶君,传说灶君每年腊月二十三都要到天帝那儿去陈说人间的善与恶,因此各家各户要为灶王爷送行,打些火烧给灶爷做干粮,弄些麸皮草料给灶爷秣灶马,在火口上涂些糖饧给老灶爷糊嘴巴,好让老灶爷到天帝那儿多说好话,把天帝所降的吉祥带回人间。
“二十三祭罢灶,夹上包袱往回趵。”住在娘家的媳妇,祭过灶之后,就该回到婆婆家准备过年了。
“好了!好了!到跟前儿都好了!”
过了冬至节,男人们忙着杀猪,宰羊,割肉,买菜,办年货。女人碾米,磨面,扯布,买衣线,做新衣,做新鞋。过了腊月二十三,就要扫屋子,做豆腐,坐蒸锅,蹲油锅。
晋城不缺香炭,火边围一圈香炭,把火烧得旺旺的,女人们各显身手,蒸枣山、枣供、枣花、猪、羊、小兔儿、小鱼儿、小刺猬,炸菱花、馓花。所蒸所煮,都是敬神的供品。枣山像个大青蛙,背上许多面花儿。每朵花上都有一个红枣,看起来像一朵盛开的大红花。杂献只是一个大馒头,上边摞几层面花儿,最上面安一个大红枣。比杂献小一点的叫枣花儿,只有一层花,花上边只是一个酸枣。枣山和杂献上的花儿,有盘花,有剪花。盘花像牡丹,剪花像菊花。把筷子头破开,析出一朵“小梅花”。在小小的瓷碟子里化一点品红,把“小梅花”在品红里蘸蘸,在枣山和杂献上点上朵朵小梅花。将高粱秸破成两半,抠去瓤子,便成为一个弯弯的月牙。把月牙儿蘸一点品绿,在“小梅花”的四角点四片,好花有了绿叶扶持,所有的献供便飞一片春色。每朵花都有两层三层,看上去重重叠叠,有点“层峦耸翠”的意思。
给女儿女婿蒸两个大口礼馍,个子比头盔大。把揉好的面用细绳从顶向下勒一个十字,蒸熟的口礼馍如四瓣盛开的花朵,点缀上品红品绿,显得喜气洋洋,一片祥和。
给自己家里每个人蒸一个“人口礼馍”,其中一个里边放个“制钱”,其余放上一个红枣。初七人日,谁拿到放“制钱”的口礼馍,谁运气就是最好的,福气也是最大的,大事小事都会成为家里的靠山。
煮一锅玉茭豆儿,蒸些豆馅馍、菜馅馍。从初二到初五,每天早晨喝玉茭豆儿,吃馅馍。
为了一个年节,家家户户都会忙得团团转,脚步总是匆匆的。人与人见了面总要关切地问一声:“准备好了吗?”总是笑着回答:“好了!好了!到跟前儿都好了!”
洗了澡,理了发。糊了窗户,架起正火。贴上对联,扫了院子,就到大年三十了。
“二十三日去,初一五更回”
三十的晚上,家家户户吃“面叶”。脱玉茭、大白菜、红萝卜、豆腐、豆芽,一锅煮熟。宽宽的面条,不放葱蒜,只放花椒,因为要献祖先。先盛一碗献祖宗。燃上一炷香,大门口放三个炮,接祖宗回家过年,祖先就会跟着香烟走进大门,走进屋门。祖先毕竟是泉乡之物,没有香烟引路,门神不会放祖先进入家门。
把祖先请到祖先桌上,给祖先献上一碗面叶,俗称“爷奶奶汤儿”,让祖宗先喝口汤,歇歇气,等五更天敬神时,再给祖宗上献。
从腊月二十三到年三十,人间是没有神的,诸神都到天帝那里参加年会了。这一段时间,人间是无忌讳的,人们可以为所欲为,特别是结婚办喜事,不用“择好儿”,想哪天办就哪天办。
腊月三十,祖宗也回来了,家人与祖宗一起,早早就要睡觉了。睡觉时放一个“关门炮”,说明这一年已经过完了,关门了,再开门的时候就是春节了。
神回到人间的时间,是正月初一的五更天,是所谓的“二十三日去,初一五更回”。初一五更,起床先放一个开门炮,春节的大门从此就打开了。
不论农家、官家与商家,不论穷家与富家,家家供奉灶爷,供奉天地爷、家堂老爷、财神爷,其他便不相同了。有的家庭供奉不知名姓的神仙,总称仙家老爷。很多人家都供奉佛爷,读书人供奉孔夫子,木匠供奉鲁班,铁匠供奉老君。
其实行走在我们桑梓间的不止佛、儒、道,还有天地、山神、龙王、马王、牛王、青龙、白虎、紫姑、门神、树神、花神、五道神、土地神,等等。当然,林林总总的神仙,也都出身于道家,平时不闻不问,过年时,不知道从哪里蹒跚走来,在一元始旦,万象更新,人世间充满欢乐充满希望的时候,同众庶一起欢度春节,增加节日的气氛,也让人们的心灵有所依傍,灵魂有所栖止,精神有所寄托。
初一五更,点正火,接神,焚香。天地爷自是“满斗焚香”,一炷炷的单香插得如满天星斗。其他佛家道家的神仙都是三炷香,或者一炷整香。祖先不是神,所以不可与神一起受享献飨。各种献供只能等敬罢神,酌回来才能献给祖先享用。
正火点着之后,青烟袅袅,火光冲天,火星直冒,红光满园,柏树枝的香气格外让人心清气爽。孩子们会围着正火又跑又跳,又喊又笑,小脸一张张映得通红,朝气与喜气冲溢在整个院子里。焚香的同时放鞭炮,孩子们手里会提个小小的红灯笼,到处抢鞭炮。大人们会告诉孩子,大年初一去抱住大椿树,高声喊:“椿树娘,椿树娘,你长高了做大梁,我长高了领衣裳。”希望椿树带领孩子与孩子一起长高。
初一五更,男人敬神,女人打火做饭。大年初一早晨多有吃拉面的,意思全家互相拉着点,拉紧点,不要丢了一个,不要少了一个。女人拉面,男人批蒜苗。白生生的面,拉得又长又细。头一碗先送本院邻居,邻居也会送一碗过来,是邻里间年节时的一种交往。
吃过饭,父母要给孩子派压岁钱,还要教孩子怎么拜年。同辈人见了面,也要互相说一声:“拜年了!”“春节好!”“恭喜发财!”村子上的老会头要饰锣集中八音会,耍会,唱戏。
初五晚上要送祖先。端上半碗爷奶奶汤,燃上一炷香,随着香烟袅袅,把祖宗送到大门口,放三个炮,年节基本就结束了。
元宵拱灯棚
说是年基本结束了,就是还没有完全结束。还有个正月十五闹元宵。
挂灯是我们家乡一个古老的传统,不仅家家门口挂灯,整个村子里也挂灯。我们村里有好几百对花灯,全部挂在后街上。后街从东到西二里长,灯棚用红、黄、蓝三色小布编成小方花格子作灯棚,把灯并排挂在灯棚下,横看是一对一对的,顺着街道看过去,像两条火龙,从东头一直蜿蜒到西头。
吃晚饭时,锣声一响,人们都知道,要发蜡了。二里长街,分段管理,负责发蜡。发蜡,就是点燃蜡烛的意思。蜡烛是用羊油掂的。熬上一大锅羊油,把棉花做成的烛芯缠在蜡柱上,往大锅里一沾一掂,反复多次,便掂成一支蜡烛。白蜡是本色,红蜡是添加了颜料。红蜡白蜡都摇红,把一条长街摇得辉煌壮丽。
蜡是年年要掂的,灯也是年年要挂的。即使最困难时期,也没有停了挂灯。人们说:“讨吃看烟火,肚饥眼欢乐。”可以不吃饭,却不能不挂灯,好不容易又一年了。也许是想证明人这一年又活过来了。
灯棚下每隔十来步就有一炉正火。烧正火用的是香煤香炭,也叫兰花香炭,也叫白煤,传说是英国女王烧壁炉必用之物。烧正火不能用臭炭,否则会呛得人打喷嚏,既出洋相,又不吉祥。
傍晚时分,把大块的兰花香炭添足,正火很快就烧起来,一堆火焰熊熊,一堆金光灿烂。天上月光,棚下灯光,街边火光,加上社鼓笙箫,一派金碧辉煌。
后街的灯全是纱灯,绘有《三国演义》《封神榜》《水浒传》人物情节。观灯的人从灯棚下拱来拱去,拱灯棚大都是年轻人。拄着棍子的老人,引着孙儿老叟,伛偻着腰的老妪,把孩子架在膀子上的父亲,梳了圆头的母亲,大都围在灯棚下,每盏灯下都会围一个圈,仄着耳朵,听老人们说些三国水浒的故事。
年轻人很少站在灯棚下看那些老故事。他们有自己的故事。“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是他们故事的蓝本。他们总是以“拱灯棚”,演绎他们的故事。
“拱灯棚”是小镇一个古老的风俗。按风俗,不管男女老少,正月十五拱灯棚会吉祥如意,会免除许许多多的大灾小难。
不管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他们总是三个一群两个一伙,貌似看灯,却心不在焉。
女孩子们总手拉着手“拱灯棚”。从东头拱到西头,再从西头拱到东头。人前,不管内心多么丰富,表面都是很文静的,悄悄谧谧的,总是很害羞的样子。如果不得不笑,也只是赶紧把嘴捂住,弯下腰,或者背过身,悄抿了嘴,齿颊之间发出一点吹凉风一样的“咝咝”声。当然,有时候也难免会笑出声来,无非是忽然想起了,或者忽然看到了可笑的人和事,实在是忍不住了,就笑出来。一个人“疙啼”一声,会传染女孩子们无端“疙啼疙啼”笑成一堆。
有话说的时候,也只是悄声细语,低声喁喁。心里却热烈。本来是三个两个相跟着,牵着手,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少了一个。不知道其中哪个女孩什么时候就拱出了灯棚,拱到了月光照不到,灯光也照不到的地方去了。
藿谷洞的灯与后街不同,藿谷洞的灯不是为大众看的,是专奉“四奶奶”即送子娘娘的,观灯的人大都是母亲或祖母,因此藿谷洞的灯上没有故事,灯下也没有故事,很雅静,很纯净,很雅致,雅致到脱俗。灯的形式也很单纯,一式宫灯,两种灯罩。布罩和玻璃。布罩是绿裙红裤,很鲜艳;玻璃罩绘有梅、兰、竹、菊,石榴,荷花,鱼儿,鸟儿,题些“玉烛丰年”“雨旸时若”“天地交泰”的文字。品位很高,有一点闺阁气。倘若天空中有雪花飘下来,那才是真正的天上人间。后街的灯如果代表“俗”,那么藿谷洞的灯就是一个“雅”。从后街到藿谷洞,就是一个雅俗共赏。
藿谷洞长不足百步,南濒大箕河,北出后街。南北街口各有一炉正火,助“四奶奶”看烘火,供祖母或母亲们熏手熏脚。母亲们和奶奶们常常会搬个椅子或板床,稳稳当当坐在正火跟前,一边烤火,一边陪着“四奶奶”看灯。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但那时候的女人却没戏,既不调笑,也不说秽语。所有的奶奶和母亲们绝不开玩笑的。她们的心那时候是非常虔敬的,是怀着无限神圣的。她们心中的“四奶奶”就在灯下,护佑着他们的儿孙。不管谁家里的孩子,都是四奶奶殿里来的,都是四奶奶的侍儿。四奶奶是乡村女人们心中最可爱,最可敬,最可亲,最严肃的一位女神。她们会拿五色纸给四奶奶糊些被子褥子、衣裳、鞋袜。四奶奶应该是三寸金莲,因此那鞋也糊得小辣椒一样,很俊,很俏。除了铺、盖、穿、戴,还要给四奶奶上“银两”,即锡箔之类。
供品是“桃”。面蒸的,洋红洋绿点缀些花叶,给人的感觉是喜气盈盈,这叫“寿桃”,是宝塔状的。还有“油桃”,偏形的,卧式的。蒸熟之后,在锅里放点油,烧热,把“桃”背在油锅里擦一擦,又香又好看。最简单最圣洁的供品是“香米茶饭”。名字看上去太诗意了!把小米炒开花,放点水,炝一下,用酒盅一盅一盅扣在盘子里,像一个个小沙包。
祖母和母亲们在用心观灯。那绿裤红裙之间所包含的,那玻璃罩所罩的,是仙缘,是仙机。她们在和“四奶奶”一起度过元宵,她们在恬静中陪伴着她们心中的“四奶奶”。她们也知道“四奶奶”不是世界上最高和最有权威的神或仙,但“四奶奶”最喜欢孩子,是一位慈祥的奶奶。为了孩子,为了孙子,她们愿意那么陪着。那样陪着,她们的心里是安定的,是稳贴的。她们的内心永远有那么一团神圣。“漠虚静以恬愉兮,澹无为而自得。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贵真人之休德兮,美往世之登仙。”这才是她们的真心,虽然她们并未读过《楚辞》。
挂起灯的时候,能有雪花飘落,那是再美不过了。那叫“瑞雪兆丰年”,最富诗意。
到此,年就算完全结束了。“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到一心一意种庄稼的时候了。
(作者:卓然,系山西省晋城市作协名誉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