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庭筠在唐五代词人中,是一位弁冕词坛的作者,但历代词评家对他的词却颇有不同的评价。多年前我在撰写《温庭筠词概说》一文时,曾将之分别为两派:一派是主张温词为有寄托,且对之推崇备至者,如《词选》之编撰者张惠言、《白雨斋词话》之作者陈廷焯及《词学通论》之作者吴梅诸人可以为代表;另一派则是主张温词并无寄托,且对之颇加诋毁者,如《艺概》之作者刘熙载、《人间词话》之作者王国维及《栩庄漫记》之作者李冰若诸人可以为代表。[1]关于形成此种不同评价之因素,我以为前次“随笔”所举语言学及符号学之说,颇有可供参考之处。为了具体说明此一问题,我们现在就将举温庭筠的一首《菩萨蛮》词作为个例来略加析论,现在先把这首词抄录下来一看: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先看这首词的第一句,就一般的符号具与符号义之属于认知之系统的关系而言,此句中之“小山”依惯例本当指现实中山水之“山”。然而若从此词全篇写闺情之内容,及“小山”一句与下一句之“鬓云”及“香腮”等叙写之呼应而言,则此句之“小山”又实在绝不可能指现实中山水之“山”。如果按我们在前一则“随笔”中所介绍过的俄国符号学家洛特曼之说,则此句中之“小山”实在乃是一个并不合于一般语言惯例之系统的符号,它所传达的不是一种认知,而是一种感官印象。不过依洛氏之说则感官印象也同样可以指向一种认知。若就此句之“小山”而言,则私意以为欲判断其所指向的认知之意义,首当考虑“小山”之形象在唐五代词中所可能提示的信息。若循此而推求,则此句之“小山”之所指,原可有下列几种可能:其一是可以指“山眉”,即如韦庄之《荷叶杯》词就曾有“一双愁黛远山眉”之句,可以为证;其一是可以指“山枕”,即如顾敻之《甘州子》词就曾有“山枕上,几点泪痕新”之句,可以为证;其三是可以指“山屏”,即如温庭筠《南歌子》词就曾有“鸳枕映屏山”之句,可以为证。有时这种感官印象所指向的多义,也可以有同时并存的可能。即如温庭筠另一首《菩萨蛮》词中的“暖香惹梦鸳鸯锦”之句,其“鸳鸯锦”三字所提示的就也只是一种感官之印象,而并非认知之说明,其所指向的意义就是既可以为“锦褥”,也可以为“锦衾”,此两种不同指向的认知含义,在词句中都可以适用,因之二义乃可以并存。但就本文现在所讨论的“小山”一句而言,则私意以为似唯有“山屏”之义始能适用,其他二义则都有不尽适用之处。先以“山眉”而言,其不适用之处就有以下两点:第一,“小山”如指“山眉”而言,则与以下“重叠金明灭”之叙写不能尽合;第二,“小山”如指“山眉”而言,则与此词第三句“懒起画蛾眉”之亦写“眉”者相重复,这是“小山”之所以不能被指认为“山眉”的缘故。再以“山枕”而言,则其主要的不适用之处,乃在于“山枕”之不能“重叠”,这是“小山”之所以不能指认为“山枕”的缘故,至于“小山”之作“屏山”解,则不仅有前所举之温庭筠《南歌子》词之“鸳枕映屏山”为证,而且温氏在另一首《菩萨蛮》词中,也曾写有“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之句,都是以“屏山”与“枕”相连叙写,而且也都写到枕上女子之容颜。即以前举之“鸳枕映屏山”而言,下面所承接的便也正是“月明三五夜,对芳颜”之句,这种种叙写都与温词此“小山”一句及下一句对女子容颜之“鬓云欲度香腮雪”的叙写之呼应承接的写法,可以互为印证。而且“重叠”正可以状“屏山”折叠之形状,“金明灭”则正为对“屏山”上所装饰之金碧珠钿之光彩闪烁之形容,是则“小山”之指床头之屏山,殆无可疑。然而温词却偏偏不用属于认知系统的“小屏”二字,而用了属于感官印象的“小山”二字,这种写法,当然是使得一些人对温词不能欣赏和了解,而且讥之为“晦涩”及“扞格”的缘故。不过,如依洛特曼之说,则这种予人感官印象的符号,一方面既也可以经由解释而使之具有认知之意义,而另一方面则又可以仍以其物态(physical materiality)给予读者感官之乐趣。这正是诗歌所传达之信息之何以特别丰富,而且异于一般日常语言之处。只不过对这种感官之印象欲加以认知之诠释时,也应考虑到种种语序与结构之因素及历史文化之背景,而并不可随便臆测妄加指说,这正是何以我们对温词之“小山”一句,曾加以上面一节详说作为示范的缘故。像这种只写感性印象而不作认知说明的写作方式,不仅是温词之一大特色,而且也是中晚唐诗人如李贺及李商隐诸人,及南宋后期词人如吴文英及王沂孙诸人之特色。这类作品之意象及所传达之信息都极为丰美,但却往往因其不易指认而为人所讥评,这正是何以我们要对之特加说明的缘故。
除以上一点特色以外,造成温词中信息之丰富性的,则还有一项主要的原因,那就是温词所用的语言,作为一种符号来看,极易引起联想轴之作用,即如此首《菩萨蛮》词中的“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二句,其“蛾眉”一词,作为表义之符号,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就蕴涵了多种信息的提示。首先是《诗经》中的“螓首蛾眉”之句。此一联想所可能传达的信息乃是词中之女子的过人的美丽;其次是《离骚》中的“众女嫉余之蛾眉兮”之句,此一联想所可能传达的信息乃是一种喻托之意。将“蛾眉”所写的姿容之美,赋予了可以喻托为才人志士品德之美的象喻之意。而如果再把“画蛾眉”三个字结合起来看,则李商隐一首五言的《无题》诗,曾有“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之句。李氏此诗通篇以女子自喻,其所谓“长眉能画”,所暗示的就正是对自己才志之美的一种珍重爱惜修容自饰的感情。至于在“画蛾眉”之前更加上“懒起”二字,而且在下句中也于“弄妆梳洗”之后,更加上一“迟”字,“懒”与“迟”两个字,便又传达了另一种信息,那就是虽欲修容自饰而却苦于无人知赏的一种寂寞自伤之心情。这在中国的古典文学中,也是一种习见的传统,即如杜荀鹤之《春宫怨》便曾写有“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之句,秦韬玉之《贫女》也曾写有“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之句,这都是一般读唐诗的人所耳熟能详的句子。因此如果按照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的“联想轴”之说及俄国符号学家洛特曼之重视符号系统的历史文化背景的概念来看,温庭筠所传达的信息,实在可以说是层层深入,具有极丰富之含意的。不过,要想对温词中所传达的信息作出此种理解,则我们便须首先要求读这首词的读者对于这些语汇在历史文化背景中所形成的信息的系统有熟悉的认知。美籍俄裔的语言学家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就曾经主张一个有效的语言或信息的交流,需要说话人(addreser)和受话人(addressee)双方都掌握有相当一致的语言符码(code)。我在多年前所写的《关于评说中国旧诗的几个问题》一文中,也曾提及古人说诗之重视词语之出处的情形,以为:“诗歌中所用的词字,原是诗人与读者赖以沟通的媒介,唯有具有相同的阅读背景的人才容易唤起共同的体会和联想,而这无疑是了解和评说一首诗所必具的条件。”[2]我当时提出此一论点时,对西方的符号学之说尚无所知,所以此种相通相近的看法,原来也只是一种暗合。而此种暗合则正好说明了无论就古今中外任何诗歌而言,诗篇中所使用的语汇,也就是符号学所谓的语码,作为作者与读者间一种沟通的媒介,如果双方对此种语码有文化背景相同的认知,则无疑地应可以帮助读者透过诗篇中的语码,而对作者的原意有更为正确的理解,并作出更为正确的诠释。就温庭筠与张惠言二人之阅读背景来看,他们既都是属于旧文化传统中的读书人,他们对语码的了解乃是有相同之文化背景的。因此张氏对温词“照花”四句所作的评说,他们依据的就不仅只是此四句所写的姿容衣饰之美与《离骚》有相合之处而已,同时也是由于本文在前面所述及的“懒起画蛾眉”诸句中的语码,也同样都指向一种托喻之含意的缘故。依此说来,则张氏对温氏此词的评说,便应该是可以采信的了。然而值得注意的则是,另外一些与温氏及张氏也具有相同的阅读背景的评词人,对张氏之说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这种差别之形成又将牵涉对诗歌如何作出正确诠释的另外一些问题。因篇幅所限,这些问题就只好留待下次“随笔”再加探讨了。
1987年1月19日
[1] 见《迦陵论词丛稿》。
[2]见《中国古典诗歌评论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