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发之联想与作品之主题

在前一则“随笔”中,我们对于王国维以感发作用之大小作为评词之依据的方式,已曾加以讨论,现在我们就将对王氏以感发作用所引起之联想作为说词之依据的方式,也略加讨论。在《人间词话》中,属于此类说词方式者,主要有两处明显的例证,一处是以“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来说南唐中主的《山花子》一词,另一处则是以“成大事业大学问之三种境界”来说晏殊诸人的小词,不过王氏在此二则词话中说词之口吻却并不完全相同。在前一则词话中,王氏曾批评他人之说以为“解人正不易得”,是对他人都加以否定而对自己则充满肯定的口吻;而在后一则词话中,王氏则自谓:“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晏、欧诸公所不许也。”则是对自己完全不能肯定的口吻,其态度之不同,自是明白可见的。由于篇幅的限制,本文将先讨论第一则词话,现在就把这一则词话抄录下来一看: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在这一则词话中,王氏所评说的乃是中主李璟的一首《山花子》词,全词如下: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栏干。[1]

王氏所谓古今独赏其“细雨”两句之说,最早首见于马令之《南唐书》,为冯延巳对此词的赞美之言;其后又见于胡仔之《苕溪渔隐丛话》,为王安石对此词的赞美之言[2]。而王国维却以为赞美此二句者不是“解人”,而独赏其“菡萏香销”二句,以为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那么王氏所说又是否果然可信呢?

若想要辨明此一问题,我们就不得不对以前所写的几则“随笔”略加回顾:原来在我们讨论《作为评词标准之境界说》的一则“随笔”中,我们就已曾提出过作者写作时既有“显意识”之活动,也有“隐意识”之活动。以为在以“言志”为主之诗篇中,其所写者乃大都为作者显意识之活动。而在写相思离别的小词中,则作者虽然没有“言志”的显意识的用心,却往往于无意中流露了自己隐意识之活动。又在《要眇宜修之美与在神不在貌》一则“随笔”中,提出过作者除在作品中所写的外表情事以外,更可能还于不自觉中流露有自己的某种心灵感情的本质。因此一位优秀的说词人,在赏析评说一首小词时,就不仅要明白作品中所写的外表情事方面的主题,更贵在能掌握作品中所流露的作者隐意识中的某种心灵和感情的本质,从而自其中得到一种感发。

若从主题与感发两个方面来看,则据《南唐书》之记载,此词原为李璟写付乐工王感化去歌唱的一首歌辞,其内容原不过只是写思妇相思离别之情而已,这可以说乃是一般可见到的作品之主题。而“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二句,则正为此一主题的中心之所在,其所写者乃是思妇在细雨声中梦醒,然后乃觉悟到梦中所见的征夫仍然在鸡塞之远。所谓“觉来知是梦,不胜悲”,于是乃不复成眠,因而乃有下一句之“小楼吹彻玉笙寒”之情事,表现出无限孤寒凄寂之感。是则就此词显意识中所写之思妇之情的主题言之,则“细雨”二句固当为此词主要重点之所在,而且此二句在对偶及用字方面又复写得如此精致工丽,然则前人之多赞赏此二句者,实可谓之为极为有见之言。不过值得注意的乃是,李璟既非思妇,则此一主题之所写自然并不属于作者“言志”的自我之情意。却反而是在开端的“菡萏香销”两句中,透过了对景物的叙写,于无意中流露有一种感发之力的作者隐意识中的心灵和感情的本质。而王国维就正是最能掌握这种感发之本质的一位说词人。以下我们就将从感发作用方面,对“菡萏香销”二句之所以为好,略加论述。

先看“菡萏香销翠叶残”一句。本来“菡萏”即是荷花,而“翠叶”也即是荷叶。不过,若以我们在前一则“随笔”中所提到的西方新批评学派之“细读”的方式来评析,我们就会发现这些词语意义虽然相同,但它们所予人的感受在品质中却是不同的。“荷花”一词较为通俗,而“菡萏”一词则别具一种庄严珍贵之感。而“翠叶”之“翠”字也不仅说明了荷叶之翠色,同时还可以使人引起对翡翠及翠玉等珍贵之物品的联想。然后于“菡萏”之下用了“香销”二字的叙写,“香”字也同样传达表现了一种芬芳的品质之美,与“菡萏”及“翠叶”所予人的珍美之感正相承应。而“销”字所表现的无常之消逝的哀感,又正与“翠叶残”之“残”字所表现的摧折残破的哀感互相承应。于是在这种珍贵美好之品质与消逝和摧伤之哀感的重复出现之中,遂使得这两句词所写的荷花与荷叶之零落凋残的景象,因而有了一种象喻的意味,似乎隐然表现了一种对一切珍贵美好之生命都同时走向了消逝摧伤的哀悼。至于“西风愁起绿波间”一句,则是写此一作为珍贵美好之生命象喻的“菡萏”所处身的整个背景之萧瑟凄凉。何况就花而言则“绿波”原为其主根托身之所在,而今则“绿波”之间既已“西风愁起”,是其摧伤零落乃竟无可逃于天地之间,当然就更增加了一种悲恐惶惧的忧伤。所以乃以一写情之“愁”字,加在了本来只是写景物的语句之中。而“愁起”者遂不仅为“西风”之“愁起”,同时也引动了通篇感发之“愁起”矣。而更可注意的则是这种对植物之零落凋伤的叙写,在中国文化中乃是具有一种象喻之传统的。早在《诗经·小雅·四月》就曾经有过“秋日萋萋,百卉俱腓。乱离瘼矣,奚其适归”的句子,表现了由秋日草木百卉之凋伤所引发的在时代乱离中无所遁逃的哀感;其后在屈原的《离骚》中,则更曾有过“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的句子,把芬芳美好的植物与象喻着才人志士的美人相结合,藉草木之零落喻托了年命无常志意落空的悲慨;于是从宋玉《九辩》之“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开始,“悲秋”遂成为了在中国古典诗歌中经常出现的一个“母题”(motif)。因此王国维之从“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二句词,而引起了“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联想,自然便也是有着悠久的文化传统为依据的了。

不过,王国维之联想虽然有其语言作用与文化传统之依据,但这种解说究竟是否便与作者之原意相符合,当然也还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而就作者之原意来看,则如我们在前文之所言,此词显意识之所写固原为闺中思妇之情。这种情事自表面看来与“美人迟暮”之喻托虽然似乎是截然不同之事,但自《古诗十九首》之写思妇之情,就曾说过“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的话,李璟此词在“菡萏香销”二句之后便也曾写了“还与韶光共憔悴”的话。是则思妇之恐惧于韶华流逝容颜衰老之情,在本质上与“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悲慨之情固也原有其可以相通之处。李璟这首词就作者而言在其显意识中的主题虽然可能只是写闺中思妇之情,然而却于不自觉中也正传达出了其隐意识中的一种“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象喻性的悲慨。而王国维之所说乃正为一种“在神不在貌”的直探其感发之本质之评说。而且就作者李璟所处身的南唐之时代背景而言,其国家朝廷在当日固正处于北方后周的不断侵逼之下,因此这首词之“菡萏香销”二句所表现的一切都在摧伤之中的凄凉衰败的景象,也许反而才正是作者李璟在隐意识中的一份幽隐的感情之本质。而王国维却独能以其直接之锐感探触及之,这实在正是王国维说词的最大的一点长处与特色之所在,也正是他何以敢于批评他人之欣赏“细雨梦回”二句者,以为“解人正不易得”的缘故。

1987年4月4日

[1] 李璟此词异文颇多,本文所录以王国维辑本《南唐二主词》为据。

[2] 据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九引《雪浪斋日记》,王安石虽曾赞美此二句词,然而却曾误以为乃后主李煜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