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临海人有句老话,亲眷篮对篮,邻舍碗对碗,大致是远亲不如近邻的意思,透着亲切。在正月十四这天,体现得尤为明显。
传说羹是要讨着吃的,若能讨到第七碗,吃了后今年眼睛就会雪雪亮,读书读得进,这个叫亮眼羹。于是早先临海城的孩子们,一手拿着碗,一手拖着兔子灯,街巷里挨家挨户讨羹吃。邻里间的妈妈们也早备好了等候着,笑吟吟一个个碗盛满,然后站在门口拧着围裙,望着孩子们满地跑着。
这种场面,是临海城过去的景象,现在想来是多么平和、温暖。巷子里家家户户的门都开着,热气间有妈妈疼爱的眼神追着,电灯光融融亮着,间或鞭炮声升上半空,给过年致以绚烂的致敬。
如今且不说邻里间早已仅闻鸡犬声,有些高楼大厦,隔壁十数年都是点头之交。今天的孩子们估计已经不识兔子灯和第七碗是何物,他们今晚会吃撑的大餐不是糟羹,而是寒假作业,左右开弓手脚并用,争取明天开学的时候尽量不用作业本丢了这个古老的理由。
过完元宵,就过完年。临海话把日子叫作日脚,指的是匆忙的时间,日子有脚,就会走得飞快。大概是为了留住过年的余绪,让时间慢一点,所以临海城的妈妈们都会烧一大锅的糟羹,绵软黏稠,希望粘住日脚,让美满的时刻长久一些。晚上在娘亲家吃,每年此时,她总是乐呵呵地费力搅动一整锅羹,那一锅里有猪肉、猪耳朵、香肠、牡蛎肉、虾皮、芋头、冬笋肉、香菇、芥菜叶、川豆瓣、荸荠,各家各户不一而足。米粉是所有食材的中间调停者,中庸般让所有食材都安分守己,各显其能……芥菜叶是最后放的,当一把芥菜叶洒入锅的时候,就可以捧着碗在锅边等候了,等着妈妈把碗装满,然后乐呵呵说多吃点多吃点,羹是吃不饱的。
羹当然会吃饱,但这世界上有一种吃不饱是妈妈们定义的,还有永远地穿不暖,所以她们总是一次又一次把你的碗加满。正不知怎么抵抗,直到隔代的孙子抗议说:“奶奶,我肚皮快爆炸了!”她才乐呵呵说好好,那就吃点水果——又端来平素里舍不得买的草莓、车厘子、火龙果什么的,削得仔细,又说她洗过三遍又拿开水烫过了,你们放心吧多吃点啊。
然后每次她都说:“这一锅是现在吃的,还有一大锅,是让你们带回去吃的。”很多年来,我在正月主要的食物,就是麦油脂和糟羹。在临海城这种现象,是大多数。
羹是一种很古老的食物,唐人即有“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诗句,据说写的就是羹。《东京梦华录》里讲:“吾辈入店,则用一等玻璃浅碗,谓之‘碧碗’,亦谓之‘造羹’,菜蔬精细,谓之‘造’,每碗十文。”临海人说糟羹,不晓得是不是造羹的变音,不得而知,但在清代《台州外书》里记载的已是糟羹:元宵时,以肉、菜和粉杂荠笋作羹,以多为贵,谓之吃糟羹。相传,唐筑城时,天寒以是犒军,遂成故事。
这故事说的是,尉迟恭奉命到江南筑城,恰逢正月十四,百姓献家中食材劳军,大将军见林林总总,干脆来个一锅炖,可能当时军中厨子手艺不错,知道火候,晓得先煮肉后放菜的基本顺序,结果竟然炖出了一锅美味,军民皆欢,于是就流传了下来。这是糟羹历史的版本之一,后来的戚继光的版本大致略同。
大多数流传下来的民间故事,都充满朴素,与此同时,一定有将相王侯,或伸张正义,或体恤下情,此间可见,安顺平稳,是大多数百姓的最终念想,美好企盼。世间太平,就由着时令,按着节气,做出一道道好吃的东西,镶嵌进岁月里,借以度过时间的荒漠、街巷的温暖,就如临海城这碗糟羹,邻里间的碗对碗,烟火十足,平常而美满。
原标题:邻舍碗对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