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会

今儿,天刚麻糊亮,木头就把两块玉米饼子揣在怀里,急急忙忙赶往东城外的娘娘宫去。其实他整整一夜没合眼,躺在炕上,等着天亮,愈等天亮得愈慢。他今年十八,爹终于答应他去看皇会。过去不敢,怕他出事。皇会年年挤伤挤死人。为这个,官府多次禁会。禁了又开,开了又禁。禁是怕出事,开是不开不行,没皇会像没过年。

天津临海,使船的人多,分外拿这位海神娘娘当回事。娘娘可以保佑出海的人平安无事。海上黑风白浪,弄不好船就翻个儿,一船的人全喂了鱼。故此,天津人吃鱼,吃完上面,把鱼翻过来吃下面时,绝不说“翻过来”,忌讳这个“翻”字,必定要说“划过来”。这个“划”字,就是划船的划。老百姓有老百姓的讲究。

年年三月二十三日娘娘生日,天津人必办娘娘会,一连几日给娘娘烧香叩头,还要把娘娘的雕像从庙里抬出来,满城巡游,散福万家。城里城外上百道花会,全要上街一展才艺,各逞其能,亮出绝活,死卖力气,以示庆贺。一时,商家歇市,万人空巷,争相观赏,举城欢庆。

所谓皇会,是因为乾隆皇帝下江南,路过天津,正赶上娘娘庙出会,看得高兴,赐给各道老会黄马褂、金项圈和两面龙旗。小百姓哪受过皇上的赏赐,一受宠就来了劲儿,从此把花会改称为“皇会”。出会之举也就折腾得一年比一年盛大。倘若家住天津,没看过皇会,那就是白活了。

木头的爹是位行医的大夫,做人做事也如同给病人下药,谨小慎微。在当爹的眼里儿子永远长不大,更何况木头天性木讷,哪敢叫他去看皇会。今年还是别人提醒他,儿子十八了,别总拿绳拴着了,这才放行。

可是木头一出东门,就挤进了人群,待他挤到了娘娘宫前的广场上时,天已大亮。这时候围在广场周围一圈的住房和店面,全让了出来,给各道老会化装打扮,等候出会。各会的用具和仪仗都整整齐齐摆在门外。这些个家伙件件都是上百年的老东西,旗幡伞盖,各样器物,非常好看。木头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真开了眼。

忽然一个踩跷的人从他前边走来。这人踩在高高的跷上,却如走平地。他抬头看,踩跷这人是个女子,白衣青花,彩带飘垂;头上一圈粉白月季花,把一张俏皮的小脸儿鲜红娇嫩地烘托出来,清眉秀眼,樱桃小嘴,极是俊美。忽然她好像踩到地上的什么,绊了一下,身子一歪,似要跌倒。木头赶紧一托她的胳膊,扶住了她。她直起身子时,扭头朝木头一笑。这一笑算谢了他,神气却仿佛带些娇羞。木头没见过世面,竟然面皮发热低了头,待抬起头来,只见远近各处都有站着一些高高的踩跷的人,但不知哪个是刚才那个踩跷女子了。

大太阳升起,鼓号齐鸣,气氛庄严,出会了。广场上的人潮水一般往娘娘宫那边涌去。木头如在大浪里,自己不使劲,别人也帮他用劲。可是离庙还远着呢,他就被卡在人中间动弹不得。他个子不高,人瘦没劲儿,只能听到前边人呼人叫和鼓乐之声,从攒动的人头上边可以看到一些旗头、吊灯、轿顶、塔尖、花杆从眼前走过;顶稀奇的是给许多人举着的几口铁锅,乌黑奇大,百姓纷纷往锅里扔铜钱,这钱是功德钱;钱落锅中,刷刷如雨。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娘娘起驾。各道护驾的老会要走在前头。

每年出会的路线不同,木头不懂,只有跟着人流,叫人推着后背,往前边挤边走。有一阵子,挤来挤去竟把他挤到前边。忽然一些人,穿黄坎肩,扎黄包头,用一根挺粗黄绳子把他拦住。一个黄衣黑脸的大汉朝他厉声喝叫:“挤嘛!后退!”这人手里还拿着一面三角形的小黄旗朝他刷地一晃,旗面上绣着三个黑字:黄龙会。原来这也是一道会。专管出会时道路通畅。此时黄龙会好像有极大的权力,人人都得听他们的。

跟着,他看到一道道见所未见的老会,又演又耍,又唱又跳,各逞其能地从眼前走过。每换一道会,换一番风景。旗幡不同,装扮不同,演艺不同,曲调不同,除了皇会哪儿还能见到这样的场面?出会的人强,看会的人也强,很快一些硬胳膊硬膀子的人把他挤到后边,任嘛也看不到了。

今天出会,出了庙门,先往宫北。木头一直被挤到华锦成灯笼铺前,他已经没有劲儿挤到前边去,正心急的时候,一个声音对他说:“你想不想到上边去看?那儿正好有个空地方。”

他定睛一瞧,跟他说话的是个中年男子,虽然穿着夹袄,仍显得身强骨壮。这人龇着一口白牙朝他笑。天津这里的水碱大,牙白的人不多。这人手指的地方是一堵矮墙,墙头上边站着四五个看会的人,靠边正好有一小块空地。墙虽不高,可木头上不去。那人说:你踩着我,我送你上去。

木头不肯,但那人豪爽,一条腿蹲下,两手中指交叉起来,手掌朝上,合成一个托儿,放在腿上,他执意叫木头踩在他手掌上。木头拗不过他,刚踩上去,身体离地而起,竟如升天一般,并把他一直举上墙头。

叫木头惊奇的是,宫前一条大街出会的全景,都在眼边子下边。待他忽然想到要谢谢这慨然相助的汉子,汉子却不见了。

若非居高临下,哪里能看清这般出会的阵势。由宫南到宫北,在这窄仄而弯曲的长街上,出会的队伍在黑压压的人群中,五彩缤纷地穿过,有如一条巨大蠕动的长龙。站得高,看得全,连每一道旗幡上写着的老会的名目都看得一清二楚。刘园法鼓的飞钹,百忍老会的陀头和茶催子,同善大乐会吹奏的河洛大乐,西池八仙会唱的鹤龄曲和长寿歌,都叫木头恨不得再多长一双眼一对耳朵,可是没看清楚就走过去了。芥园花音鼓鲜花老会过来时,八抬轿子一般大的鲜花座,装满了五色鲜花,木头看着奇怪,现在这季节哪儿来的菊花杜鹃百合牡丹?这花是假花还是鲜花?只听他身边一个人说:“别光看,拿鼻子闻。”说话的声音苍哑厚重。

不等他吸气,浓浓的花香扑面而来。

这时他才看到身边是一位胖胖的老爷子,七十开外,对襟小袄,头扣护耳帽;不是站着,而是坐在墙头上。他这么大岁数,是怎么上到墙上来的?只听这老爷子说:“我每年就等这道会。这个节候,养好这些花,到这时候还叫它们都把花开开,可不是凡人能干的。你细听,里边还放着好多虫儿叫唤呢。”然后对木头说:“行了,我看完这道老会,该回去了。你能扶我下去吗?”

木头是老实人,没想到自己跳下墙之后,怎么再上来。他朝老爷子点了点头,跳下了墙,然后抱着老爷子下来,他也没想到这胖老头比口缸重,往他身上一压,差点把他压趴下,多亏他脚下一用力,老爷子落了地。老爷子谢了他,过后问他:

“看几次会了?”

“头回。”

老爷子笑了笑说:“我是玩会的。”然后哑着嗓音说:“我告你怎么看会。咱天津会多,一二百道,谁也看不全。你要看哪道会好,就跟着它。它在里边走,你在外边走。”老爷子往人群中一指,接着说:“咱天津看会有规矩,人再多,也不能把道全堵死,挨着墙根总留一条窄道儿。你顺着走就是了。好,我该回家吃东西了,快晌午了。”

这么快就晌午了?

木头谢过老爷子指点,沿着墙边往前走。忽然横向一条胡同拥出一群人,不知何人何事,这群人来势很猛,一下把他冲进街心,一屁股蹲坐在地上,他摔这一跤,有点发蒙。待定神一看,周围全是连蹦带跳的高跷腿子。惊慌中,一个耍高跷的猫腰伸过手,一下把他拉起来。他再一看,竟然是出会前在宫前广场上,那个险些滑倒,被他扶了一下的白衣女子。

这么巧,刚才他扶过她一下,现在她拉他一把。

这时白衣女子也认出他来,竟朝他娇嗔地一努嘴,含羞掩面地跑走。木头有点犯傻,直直地立在一圈踩着高跷腿扭来扭去的各样角色中间。一位围观的人朝他喊:“快出来吧,人家是许仙的人,没你的事!”大家一阵哄笑。木头这才明白过来,跑下去,扎到人群里,又钻进巷子里,许久才出来。

等他回到街上,皇会还在一道道接着演。那道高跷会早已经演过去了。不知为什么,此时他心里想看的却只有那道高跷了。他不知这会的会名,只知道演的是《白蛇传》。他想起刚才那胖老爷子说的“跟会”,他打定主意,今儿就跟这道会了。那道会已经走远,只有快步追上。可是快到了北大街出口的地方,混混儿打架,把路堵死。他窝在人群里干着急,急也没用。渐渐日头偏西,他一早从家里出来,已经快一天了。

木头这才感觉到自己肚空腿软,忙把怀里的玉米饼子掏出来吃了;有尿憋着,找个茅厕撒掉。再找个石头台阶上坐一坐,渐渐觉得身子舒服,人精神了,刚好路开,他就来到了大胡同。这一带路宽地阔,是演会的好地方。在重重叠叠的人群中,他一眼看到一处跳高跷的,正是白娘子那道会。他跑过去,却挤不到跟前。幸好高跷高,起码能看见上边一半。远远见白娘子踩着锣鼓点儿,如同云中小燕,随风飘舞,上下翻飞,引来阵阵叫好。这女子竟有这样好的身手!

再往前的行会路线,就是由大胡同,经锅店街,穿估衣街,到针市街了。这一条道两边全是大字号的商铺。大买卖家事先早派人去到一些有名气的老会会所里,拜会头,下帖子,使钱,表示出会那天,一定要截会看会。依照规矩,逢到有人截会,出会的队伍就得停下来;人家截哪道会,哪道会就得给人家好好演一场。这便使木头把白娘子看够。

从围观者议论中,不仅知道了这道会来自葛沽,他们的高跷归属“海下”一派;还懂得了这演白蛇的女子的一招一式是嘛名目,跪叉盘叉摔叉跳叉回头叉趴地虎,招招惊险、超绝、奇盈、飘逸。尤其那身段扭起来,又强劲又妩媚,叫他惊奇与钦佩。木头愈看愈看不够,这就一直跟到针市街口。

此刻天已近暮,各会的兴致犹然未尽。本地的各会还要随同娘娘的鸾驾入城,出城,回宫,外县献演来的各会走到这里,大都在这里散了。葛沽的高跷自然也撤出了出会的队伍。

木头一直跟在这道高跷会后边,再往西,渐渐僻静。不远的地方是个小院。皇会出会时,周边乡镇的会,在城里没有“会窝子”,都是在城边租一个小院放家伙,再租几间房住人。

木头看他们进一个小院,坐在高凳上解下腿子。再从高凳下来,坐到矮凳上。踩了一天的跷,解下腿子后一时都走不了路,坐在那里喝茶抽烟,歇歇腿脚缓缓劲儿。院里有几个随会而来的本乡妇女侍候他们。把他们脱下来的汗湿的衣服晾在院中的绳子上,大口噗噗地喷了酒,好去汗味儿。

木头不敢进院,一直躲在外边一棵老柳树下,等候那白衣女子出来。他只想看一看这个上了妆无比艳美、妩媚、英武、奇绝的人,落了妆怎样俊秀非凡。

他等着院里的人一个个走出来,却一直没等到她出来。他有点心急。

直到院静人空。一个守门的老人出来关大门时,木头上去问:刚刚那个演白娘子的人呢,怎么没见她出来?

守门人说:“最后出来的一个就是呀。”

木头很诧异,说:“那是个瘦高结实的汉子,穿青布袄。”

守门人说:“正是。”

木头更诧异,说:“怎么是个男的?我说的是白娘子——女的!”

守门人一听一怔,随后笑道:“我们高跷会从来不准女人入会。演女的,全是男扮女装。”

木头还有点不甘心,问道:“他是做什么的?”

守门人说:“使船的,若不是整天站在船板上晃来晃去,哪有那么好的腿脚。”

老人说完扭头进门,把门关上。木头站了好一会儿,满脑袋花花绿绿,还在发蒙。

(摘自《俗世奇人(叁)》,冯骥才著,作家出版社2020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