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陵随笔·前言

今年暑假回中国大陆讲学,《光明日报》文学遗产编辑部几位朋友来看我,要我为他们写一则专栏。当时我因自己工作甚为忙碌,且并无撰写专栏之经验,所以意中颇为迟疑,不敢贸然应命。但这几位朋友却甚为热诚,不仅给了我许多鼓励,还答应交稿时间及写作内容方面都可给予我极大之自由。我遂应允勉为一试。但写些什么内容却又成了一则难题。我自知学识疏阔浅薄,实在并无高见。不过古有抛砖引玉及野人献曝之说,也许我随时把自己一些并不成熟的想法写下来,也不失为一个可以及时向读者们求证受教的机会,遂为此专栏命名为“随笔”,以表示其既绝非深思有得之言,且包含有随时向读者求教之意。不过,我一向有个下笔不能自休的毛病,并不习惯于写作短小精练的专栏式的文字,所以今后的“随笔”很可能会形成一种长文短写之方式,也就是说我将把我随时想到的一个主题,尝试分为几个层次或几个方面,陆续写为短文发表,分观之既可自成段落,合观之则也可以形成一个有系统的整体。至于我所想到的第一个主题,则是王国维的词论。我之所以选择了此一主题,可以说是既有着远因,也有着近因。先就远因而言,则我之第一次接触到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原来乃竟可推溯到我的髫龄时代,当时我方以同等学力考入初中,母亲为了表示对我的奖励,遂给我买了一套《词学小丛书》,书后附有《人间词话》一卷,于是这一卷书乃成了为我开启通向诗词欣赏之门的一把珍贵的锁钥。及今思之,我当时对此书之精义实在并不能了解,然而读起来却时时可以引发一种直觉的感动,于是遂对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后随着读书与教学之经验的不断增加,我对此一书也逐渐有了较深的体会,于是在执笔为文之际,乃不免亦时时引用此书之评论,于是《人间词话》遂成为我在写作中极为熟悉的一个主题,这自然可以说是我之所以又选择了此一主题的远因。至于就近因而言,则是由于今年九月中旬,我曾作过几次关于唐宋词欣赏的报告,在作报告的前一日,有一位朋友邀我吃饭,晤谈中言及近来国内之学术风气,以为今日的年轻人有两种流行的心态:一是向西方现代新潮的追寻,一是向中国古老根源的探索。这些话给了我相当的启发,于是想到近年我所读到的一些有关西方之现象学及诠释学的论著,其中有些论点与《人间词话》中评词之理论,以及王国维在评词实践中所取的方式,似乎也颇有某些可以相通互证之处,而我在过去撰写《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一书时,对《人间词话》之“境界”说与中国传统诗论之关系以及王氏文学批评所曾受到当日西学之影响,也曾做过相当的探讨。记得以前在哈佛大学远东系的休息室中曾见到一副对联,写的是:“文明新旧能相益,心理中西本自同。”如何将此新旧中西的多元多彩之文化来加以别择去取及融会结合,当然也就是今日处于反思之时代的青年们所当考虑的一项重要课题。因此他们对于西方新潮的追寻和古老根源的探索,就不仅是可以理解也是应该鼓励的了。于是我在为同学们作报告之际,就也曾尝试把《人间词话》的评词理论及说词方式,与西方之现象学和诠释学以及中国传统诗说之理论,都简单做了一些相通互证的比较和说明,不过因为我当时所言都只是出于一时偶然的触引,既未曾准备什么讲稿,旅途中也并没什么可资参考的书籍,因此讲得非常浅薄而且杂乱。所以现在乃想藉此机会,把这些偶然触起的一些想法,以“随笔”的形式写下来,向读者们求教,这自然是我之所以选取了《人间词话》为主题的一项重要的近因。不过,目前我手边也仍没有足够的参考书籍,然则此“随笔”写出后,其内容之不免肤浅及体制之不免杂乱,盖可预想而知,因先写此前言,自我供述其因缘经过如上。

1986年10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