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我又一次来到寂静的海边,又见大海,又见一丛丛摇曳多姿的芦荻。
我对芦荻最初的认识是在川沙外婆家,那里距离长江口也没几里路,河沟如网,桥影绰绰。
那间坐西朝东的老屋,南面是一条通江达海的杨家港河,屋后也有一条小河,不大不小。河水很绿,平静如镜。河滩边上长满了一种状如芦苇的阔叶植物,有两人多高,蓊蓊郁郁。风一吹过,沙沙作响。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白翁佳句里曾占“C位”的一丛丛芦荻,远望,像一片绿色的丛林,充满着曼美的诗情;近看,一杆杆质朴的青竹,伟岸而挺拔,酷似北方的青纱帐。
外婆的老屋,屋基离开河浜不足两米,为何要在河岸边种上好几丛芦荻?显然意在固岸。
初识这种植物的叶子,会误认为是端午节包粽子的粽叶,其实它是不能用来包粽子的。它貌似芦苇,学名芦荻,因为兼有芦苇的谦卑、青竹的坚韧,所以人们也称之芦竹,不过,川沙人喜欢称它达蔴芦。
我很喜欢芦荻花。秋日里蓝天白云,微风徐徐,一丛丛淡紫色的芦荻花随风摇晃,从容平静地与风絮语,能将生命的诗意展现得淋漓尽致。
芦荻花比芦花多一些灵动飘逸,显得立体而有棱角,更具一种硬朗的美。它的叶更加细长,花有一种可见的颗粒感,就像是漫天的雪落在枝叶上,印着雪的厚重。
芦荻,代代繁衍在沟岸、河滩,扎根于贫瘠。贫瘠的生活却赋予它强盛的生命力。只要有一星幼小的芽,它就可以长出葳蕤的一片。只要有一块生命的根,它就可以获得整个绿色的春天。
其实芦荻在川沙生长的历史并不长。20世纪50年代后期,这里开展大灭钉螺、防血吸虫的群众运动,把附近一带河滩上的芦苇都砍光了。沿河人家端午节包粽子,只好摇着小船去很远的河那边采摘芦苇叶。夏天,河沿缺少遮阳的屏障。冬天,家家户户没有了芦苇柴烧。失去芦苇的日子,过得很不舒坦。
然而有人偶然去长江边一个小岛上办事,带回来一块芦荻的根茎,埋到屋边的河旁,它便很快在川沙河塘内一带繁殖起来。
芦荻很贱,快刀割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个“贱”有两层意思。一是说它不值钱,再是说它繁殖能力特别强。它属一年生草本。
春天抽枝,到冬天就长到三四米高。它栽培的方式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只要把它的一块根茎或者枝干往河滩边随便埋下插入,既不要浇水,也不要施肥,只要一场春风轻拂,几许春雨的滋润,它就能萌出绿芽和嫩枝。复苏的根茎会再蹿出五根、十根乃至上百根嫩枝。它竖着、横着、斜着,噼噼啪啪,拼命地抽枝。等到密度太高,实在没有空隙抽枝,它的根茎又向两旁发展,从泥土里钻出来再抽枝。
有人用雨后春笋形容竹子的繁殖能力强,其实,芦荻不比竹子弱。芦荻始于荒滩,屹立堤岸,经受过无数季风江潮的洗礼与磨砺,形成了自己强悍的秉性,所以芦荻也就成了川沙一带海堤与河岸最最忠实的“守卫者”。
芦荻不如芦苇用途广,在川沙一般都不收割,任凭它们生生不息成丛成行,偶有需求才会收割一些多余的添为家用。也正是因为芦荻的长久安静,芦荻丛更容易成为鸟儿的家园。它们用芦茎做床,以芦花为褥,在堤岸边的芦荻丛里筑巢、栖居,卿卿我我,形成麇集繁衍的迹象。
我曾在外婆栽的芦荻丛中发现过一个硕大的鸟窝,窝里还有几个带着斑点的鸟蛋。我本想把鸟蛋拿走,忽然传来几声急促的鸟鸣,我抬头看见那是两只空中飞翔的白鹭在鸣叫,就把鸟蛋又放下了。
荻竿要比竹竿轻而韧,因此人们常用它搭建瓜棚架子用,干枯了做晾衣竿、做蒸笼屉的篦子;渔翁用荻竿在岸边撑起简易寮棚,夜半提灯寒江独钓;更多的人则喜欢在冬天收割些芦荻竿叶留做柴草烧火取暖……
世界上有些东西,用处的大小,有时候是不一定能用金钱来衡量。芦荻即是。几十年来,貌不惊人的芦荻成了村民过日子不可缺失的宝贝。冬天窗外北风呼啸,雪花飘飘,在灶头间,只要在灶膛里添上一把芦荻,轰的一声火苗蹿起,即刻便会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炸裂声,一股股暖意随即扑面而来,给冷冽的寒夜带来丝丝微弱的热能与光亮。
而那些埋在泥底下的根茎,第二年春风一吹,又从地下神奇地冒出生命的绿芽。
芦荻,不求于人,却又施舍于人,它很像我外婆为人处世的秉性。然而,这些年,芦荻在我故乡川沙,却已经依稀难觅。城镇扩张下,许多村宅拆迁了,杨家港河变成了景观河道,芦荻消失了。但是,芦荻,不甘寂寞,它退而坚守在了少有人迹的海塘堤岸边。
不久前,我驱车去川沙的海塘边,置身于安静的旷野,终于又见芦荻。那一丛丛摇曳的芦荻恰似一道绿色的帷幕,那沸沸扬扬的芦荻花像大海起伏的波浪,突然间填补了我曾经的记忆空白……
我在海堤旁轻轻地拨开泥层,看到了芦荻它那扎得很深很深的根茎。这一刻,我仿佛读懂了一首诗,一首质朴的诗,一首浸透了绿色的,关于生命、关于秉性的诗。
原标题:又见芦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