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河

在北大荒,七星河是一条古老的河,清朝叫西勒喜河,那是满语。它是乌苏里江左岸的支流,流经完达山下,有个地方叫七星硌拉,便渐渐叫成了七星河。1968年的夏天,我从北京到七星农场,农场的名字也是由此派生而来。

那时候,七星河上还没有桥,我和伙伴们是乘坐小火轮到了河南岸的大兴岛。夏天的七星河很漂亮,两岸绿色的苇草一望无际,平铺到天边。河水清澈见底,能够看见水底的游鱼。我们以为鱼离水面很近,贴近船帮,伸手去捞,才知道水很深,鱼离水面老远呢。

那时候,涉世未深,对未来充满诗意一般的憧憬。坐在船帮上,很想捞上一条小鱼。看着终于有好几条小鱼吐着泡泡游上水面,赶紧伸手去捞,谁知小鱼立刻游跑了。鱼游跑的那一瞬间,特别像人游泳的时候一蹬腿蹿出老远。

当时,我给远在别处插队的朋友写信,说起第一天渡七星河时的情景,就是这样形容的,很有些得意,觉得生动又形象。

50年后,读沈从文的《湘行散记》,读到这样一段话:“溪水清个透亮,活活地流,许多小虾子脚攀着一根草,在浅水里游荡,有时又躬着个身子一弹,远远地弹去,好像很快乐。”立刻想起50年前七星河的情景。沈从文说的是溪水和小虾,说七星河和小鱼,也正合适。他说的一弹,比我说的一蹬腿好得多。而且,他还说是“远远弹去,好像很快乐”。是的,很快乐,那时候,小鱼很快乐,我吃凉不管酸,跟着也很快乐。

七星河两岸,大多是一片荒原。所谓荒原,就是沼泽地。表面一片清水涟涟,下面却是深深的泥塘,水草缠裹,人陷进去,很危险。这在当时的小说《雁飞塞北》和电影《北大荒人》中,有过真实的呈现。

我们一批知青去那里,是要将这片荒原开垦出来种粮食,当时的口号是“誓将北大荒变成北大仓”。有一段时间,我被调到师部宣传队写节目,其中一个歌舞节目《绿帐篷》,极其深情地唱道:“绿色的帐篷,双手把你建成;像是那花朵,开遍在荒原中。”那一座座绿帐篷,就搭在七星河两岸的荒原中。帐篷中,一道布帘隔开了男女知青。透过帐篷顶透亮的缝隙,星光月色洒进来,大家做着开荒如开花一般星光灿烂的梦。

返城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当年的开垦荒原,不少是破坏了自然生态,那些沼泽地是七星河的肾。

在那片亘古荒原中,竟然有300多种野生植物,其中有一类是保护植物貉藻,另一类是野大豆、野莲等;有200多种野生鸟类,其中一类是丹顶鹤,还有一类是白琵鹭、白额雁等。这些,我都没有见过,甚至有些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但是,我们在开垦荒原的时候,它们实实在在就在我们的身边,只是远远地躲避着我们。

在七星河上,我只见过白鹤。在河面和空中,它们收起细腿,伸长了脖子,款款飞翔,和岸边的绿帐篷做着力不胜任的较量。

在七星河,我游过一次泳,仅仅一次。

记忆中的七星河,真是很清,清得透明,倒映着蓝天白云和两岸的青草芦苇,以及星星点点细碎的野花,无声,却有那么大的力量,把这么多东西都揽进它湿润而开阔的怀中。

在北大荒6年,我只有这样一次畅游七星河的经历,很是难忘。除了水的清澈若无,便是清静,真正的万籁俱寂。仰卧水中,望着浩渺的天空,尽管感到自己如同河水里的一条小鱼一样渺小,却暂时遗忘了尘世的一切羁绊。这是大自然无与伦比的力量,远比人世间美好、温柔且体贴入微。

这是和在游泳池里完全不一样的体验和感觉。和在大江大海里的感觉也不一样。在北大荒的时候,我也曾在松花江里游过一次泳,那江水浑浊,浪也大。离开北大荒的漫长日子里,唯一一次,是在浙江的楠溪江游泳,楠溪江江水的清澈与静籁,让我不由得想起了七星河。只是,楠溪江没有七星河水深、浮力大,托浮着你,让你轻轻地像浮在云彩上。

知青到七星河游泳的人很多,但多是男生。我们队上一班女知青被分派到七星河边打羊草,这是个累活儿,割麦、脱坯、打羊草,是北大荒三大累活儿,一般都是男人干,不知为什么那天派给她们。每人一把大苫刀,沉甸甸的,就是不割草,光拿着也够她们抡一气的。北大荒的夏天,一早一晚凉快些,中午时分酷热无比,又这么抡着大苫刀干了一上午,汗水早就浸透全身。

30多年之后,重回北大荒,路过七星河畔,当年这片草地已经变成一片稻田,绿色的稻穗密密麻麻,一直摇曳到天边。想起沈从文在《湘行散记》里写过的话:“十五年前自己的事,在这样的地方温习起来,使人对于命运感到十分惊异。我懂得那个忽然独自跑上岸去的人,为什么上去的理由。”沈从文说的那个跑上岸的人,是在寒冷的冬夜到吊脚楼寻求片刻的温暖。

那年回北大荒,过七星河时,我请司机停了一下车,想看看桥和河。

1968年,我来这里的时候,桥还没有。那两年冬天,我们知青一直都是吃睡在七星河南岸,挖冻土方,修这座桥。第一年的冬天,放炮炸冻土方,炸药捻子返潮,一直不着,我心急跑过去看,跑到半路,炸药突然爆炸,飞起的冻土块砸伤了我的小腿。

下车一看,桥头两侧栏杆前各立有一座桥碑。说是桥碑,其实就是一个长方形的水泥柱子,和栏杆连为一体,高出一截而已,是当时七星河桥建成的纪念。我走到桥头,桥碑上居然还是当年刻上的“反修桥”三个凸出的大字。30多年过去了,时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三个水泥大字,依然顽强地书写着岁月抹不去的痕迹,无语沧桑,独立斜阳。

我走下桥,沿着斜坡,一直走到河边,芦苇丛依然茂密,河水似乎瘦了很多,没有曾经见到的浪花奔涌和清澈见底。

河边有一排蜂箱,蜜蜂嘤嘤飞成一团。以前,在七星河边,我没有见过养蜂的。河南岸那个叫底窑的老林子,是一片很大的原始次生林,椴树开花的时候,养蜂人都到那里去,酿制的椴树蜜在这一带很出名。

我见到养蜂人,问他:“怎么不去底窑,跑到这里养蜂?”

他告诉我,底窑林子被砍伐了好多,椴树也少了,弄不成椴树蜜了。七星河边的野花多,到这里可以做野花蜜。

告别养蜂人,我走上岸,扶在桥头,望着七星河,望了半天,河忆重游,桥怜再渡。司机等得有些不耐烦,大声招呼着我。

那年春节,我在师部宣传队,本想年三十晚上赶回大兴岛我所在的二队,不耽误吃饺子。谁想到大烟泡从年三十一清早刮到了年初一,汽车的水箱都冻成冰坨,大兴岛是回不去了。

大年初一,我早早被冻醒,望着窗外寒风呼啸,大雪纷飞,百无聊赖,肚子又空,想家的感觉袭上心头。九十点钟的时候,忽然听到咚咚的敲门声,然后是大声呼叫我的名字的声音。由于大烟泡刮得很凶,那声音被撕成了碎片,断断续续,像是在梦中,不那么真实。但仔细听,确实是敲门声和叫我名字的声音。会是谁呢?满怀狐疑,我披上棉大衣,跳下了热乎乎的暖炕,跑到门口,掀开厚厚的棉门帘,打开了门。吓了我一跳,站在门口的,竟然是我们二队的木匠赵温,他浑身厚厚的雪,简直是个雪人。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大饭盒,打开一看,是饺子,个个冻成了邦邦硬的砣砣。他笑着说道:“过七星河的时候,雪滑跌了一跤,饭盒撒了,捡了半天,饺子还是少了好多。凑合吃吧!”

我愣在那儿,半天没说出话来。他是见我年三十没有回队,专门给我送饺子来的。这是什么天气呀!他得多早就要起身?没有车,十多里的路,他得一步步地跋涉在没膝深的雪窝里,他得一步步走过冰滑雪滑的七星河呀!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我和赵温用那只盆底有朵大牡丹花的洗脸盆煮的饺子。饺子煮熟了,漂在滚沸的水面上,被盛开的牡丹花托起。

那天黄昏,雪说停就停了。我和赵温回大兴岛,走到七星河上,一片白雪茫茫,直晃眼睛。不知从哪儿突然飞来一群麻雀大的小鸟,它们浑身的羽毛和雪一样是白色的,落在河面上,和雪浑然一体,分不出彼此。我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奇怪的鸟,这么漂亮的鸟。

赵温告诉我:“这鸟叫雪雀。”

雪雀,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看它们在七星河上飞起飞落,像扬起一阵纷纷的雪花,晶晶亮亮,在夕阳金色的余晖映照下,那么迷人。

原标题:七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