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咸鱼

四月中旬到五月初,墨鱼进入大陈渔场产卵。过去,立夏至小满,东海墨鱼旺发,形成壮观的墨鱼汛。大大小小的渔船,齐刷刷开到大陈渔场,或用火诱,或以笼捕,或用篦拖——本地人称之为耙墨鱼,如同秋天之耙谷。

墨鱼吃不完,晒干或盐腌。在浙东,淡干的墨鱼鲞叫脯鲞,重盐腌制的叫墨鱼枣,也叫明鲞。明鲞是咸鱼的一种,抽出墨鱼骨,取出墨囊,里外抹上粗盐,头朝里塞进肚中,再塞进粗盐,形状如圆滚的大枣,整整齐齐竖排到陶瓷甏中,再洒一遍粗盐,其余的交给老天。腌上一周左右,再放大太阳底下晒两三天,即可食用。口味重的,会多腌几次,腌腌晒晒,月余才食。久腌的墨鱼枣据说有降火之效,如中药之陈皮。

墨鱼枣腌后变得硬实,因为脱水,个头也变小。洗净盐卤后,横切成片,倒上料酒,与笋片、火腿片同蒸,咸鲜下饭。墨鱼枣里有墨鱼蛋,大的如鸡蛋,小的如鸽蛋,因为成双,故家乡习惯地称为墨鱼双。墨鱼双里有黄膏,墨鱼带膏,如同佳人簪花,都值得一夸。腌好后的墨鱼双,呈琥珀色,如羊脂白玉,晶莹剔透。

墨鱼双蒸鸡蛋,有浓烈直白的咸味,是家乡最常见的“杀饭榔头”。夏天天热,茶饭不思,把墨鱼双放水中浸泡清洗,多换几次水,脱去盐分,在碟子里排好,将打好的鸡蛋液倒入,上锅隔水清蒸,又咸又鲜。这是小时候家里餐桌上的常客,“杀饭力”所向披靡。

咸鱼中,名气最大的,并不是墨鱼枣,而是三鲍鳓鱼。旧时渔民出海前要敬海神,在浙东,海蜇蘸三鲍鳓鱼必不可少。海蜇谐音“海作”,鳓鱼土音同“来鱼”,寓意出海捕鱼,满载而归。

三鲍鳓鱼,跟鲍鱼并无干系,而是跟腌制有关。在古代,腌制加工成的鱼,就叫鲍鱼,“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的鲍鱼,就是臭咸鱼。

三鲍鳓鱼就是三次盐腌的咸鳓鱼。腌时,鳓鱼无须去鳞,也无须开膛,用重盐腌渍,以石块压实,排去卤水。如是者三,是谓三鲍。

腌制四五个月后,卤汁上浮动着一层油花。腌成的鳓鱼,色泽光亮,肉质坚实,石骨铁硬,经久不坏。

虾兵蟹将,腌渍的也很多,如腌蟹板、腌蟹酱、腌沙蟹、腌虾虮、腌虾酱。最咸的是虾虮酱,用筷子尖挑一点,像在吃盐。

螺类也逃脱不了被腌渍的命运,常见的有腌泥螺,死咸死咸,还有咸蚶、咸血蚶等。

过去,渔汛来时,打捞上来的鱼,堆得满船都是,须赶紧发落,除了淡干生晒——在太阳底下晒干或在风中晾干,制成鳗鱼鲞、黄鱼鲞、带鱼鲞外,就是盐藏糟腌。

撒盐入身,咸极为鲜。盐腌是处理海鱼最常用的方法,三国时,海边人家就视咸鱼为美味。《临海水土异物志》有记:“取生鱼肉杂贮大瓦器中,以盐卤之,历月余日乃啖食之,以为上肴。”海边人的重口味,就这样通过基因代代相传。

咸鱼在腌制的过程中,鱼身上的酶与盐与空气中的微生物,发生奇妙的反应,除了咸鲜,多了几分阅尽沧桑的深沉,如果说淡干生晒是春秋笔法,它就是那种直奔主题、单刀直入的咸法。

浙东的宁波与台州,口味都很重,显然跟吃多了咸鱼有关,宁波人尤其嗜咸。作家蒋梦麟就说过,宁波的“空气中充满咸鱼的气味”。女作家苏青自嘲,因为自己是宁波人,所以常被挖苦为惯吃咸蟹鱼腥的。

宁波人的口味真重啊,腌制食品,常常“一斤水,七两盐”。宁波有各种咸鱼,还有黄泥螺、咸呛蟹、咸烤笋、臭冬瓜、霉菜梗、霉百叶、臭腐乳。咸、臭、霉,都占齐了。宁波人跟绍兴人一样,很会做人家。

咸鱼被浙东人称为“咸鲜下饭”。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咸鱼,可以干掉三碗米饭。会过日子的人,吃了咸鱼,鱼骨头留着,拿来吊冬瓜汤丝瓜汤。腌过鱼的盐卤,用来蘸海蜇,蘸毛芋洋芋,可替代虾虮酱。

家乡有谚语,“买咸鱼放生”,意即多此一举。至于“咸鱼翻身”,是指一个人正处于人生的低谷,突然出现重大转机。

现在,新鲜鱼虾随时可以吃到,谁还愿意整日吃咸鱼呢?自此它被打入冷宫,在饭桌上,很少露面了。咸鱼唯一“翻身”的机会,就是敬天敬地敬“海神”时,隆重地露一回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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