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师》里宫若梅说:“说人生无悔,那是赌气的话;人生若真无悔,那该多无趣啊。”
关于父亲,我有永远无法弥补的愧疚与无以言表的心痛。
他很少来郑州,他不习惯这大城市的生活。在老家,该吃饭了,大家都端着碗出来了。你的是西红柿捞面条,他的是咸疙瘩汤,“他叔今天改善生活了,碗里都是肉,怪不得这么晚才出来,怕肉不烂吧?”笑谈间,汤卤“灰飞烟灭”。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专门论述过“中国是熟人社会”。在村里都是熟人,有个什么事大家都会搭把手;到城里后,千方百计、拐弯抹角、沾亲带故地找个熟人,好似热屁股坐上了冷板凳。
我家祖上世代为农,真正吃公家饭的亲戚最远在县城,省城还真“举目无亲”。
父亲在郑州住得最长的一次就是2005年那次。他住了一个多月,都在医院里。他来的时候身体已经很虚弱了,走路稍快一点儿就上气不接下气,喘息不止。刚开始我们还以为是肺上的病,经过专家会诊,才确定是多发性骨髓瘤。
父亲便血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特别能忍,不到万不得已,决不求人——即便是家人,即便是我们。
平时父亲身体特别棒,有个头痛脑热他从来都没当成一回事儿,有时连片药都不吃,挺一挺、撑一撑也就过去了。
这次,父亲也是这么想的。但这次不同往日,他被病魔彻底打垮,病入了骨髓,拖到了晚期。
辗转了几家医院,才知道不管你是领导还是百姓,到了医院都统称为“患者”。各种检查循环往复,医疗设备车轮大战,“尔为刀俎,我为鱼肉”。
那一段时间,单位、学校、医院晕头转换,切肤地感受到无力者的无力、悲观者的悲观。
父亲是个苦命的人,七岁时爷爷就不在了,与奶奶相依为命,饱经生活的毒打和命运的鞭抽。无论生活怎么羞辱他,他从未屈服与妥协;无论命运如何捉弄他,他也从未被打倒和击垮。
“人到中年万事休”。父亲就像关汉卿笔下“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一样,坚韧耐烦,唾面自干。
父亲没上过什么学,凭着一身过人的木工手艺闻名乡里,成家立业,安身立命,并把我们都拉扯供养大,一个一个送上希望田野、康庄大道。
他不想让我们重走他的“长征路”。受再多的苦他也不以为苦,遭再大的罪他也不以为罪,让我们踩在他的肩头往高处走、往幸福里走。就像“只有河南·戏剧幻城”李家村剧场里所演绎的那样:为了存下粮食、保留种子,父辈们都走向冰冷的荒原——“冻死我一个,幸福后代人”。
父亲像一名燃灯人,把自己的身体用枯,为我们照亮前程;又像一个执火者,把自己的能量耗尽,为我们指引方向。
父亲走时是在冬至的凌晨。医院里食堂的师傅起得很早,饺子就在锅里,热气腾腾。可他再也吃不到了。
气象专家说那年的冬天是个暖冬,我却倍感凛冽,凉到骨髓。
从此以后,思念尘封于那个寒彻透骨的冬天,冬至也变得无比遥远。
57岁,在城里还不到退休年龄,父亲就这样成为历史,成为“从此以后”的前奏,成为我们回忆过去的一个由头。
有时我们相遇在沉沉的黑夜,他像一盏“宝莲灯”亮在高处,使每一天都成为“想你的365天”;有时我们相遇于故乡的老宅,他高高地悬挂于墙上,平面成立体,微笑着注视我们,一脸慈悲,和蔼可亲。
画像,是父亲留给这个世界永久的记忆。
周国平在《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中写道:“人生在世,总会遭受不同程度的苦难,世上并无绝对的幸运儿。”世间如苦海,肉身若渡筏。苦海无边,筏终腐朽,唯有记忆永固,坚不可摧。
从这个意义上说,父亲无论是在九天之上,还是在九泉之下,他永远都在——在我们身边,在我们脑海。
大卫伊格曼在《生命的清单》中总结道,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
第一次,当你的心跳停止,呼吸消逝,你在生物学上被宣告了死亡。
第二次,当你下葬,人们穿着黑衣出席你的葬礼。他们宣告,你在这个社会上不复存在,你悄然离去。
第三次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把你忘记。于是,你就真正地死去,整个宇宙都将不再和你有关。
这一深邃课题被迪士尼旗下的皮克斯公司拍成了动画片《寻梦环游记》,并进行具象化表达和梦幻式呈现,成为当年奥斯卡颁奖礼上的最佳动画片。
筷子兄弟有一首《父亲》,那也正是我要唱的:“多想和从前一样,牵你温暖手掌;可是你不在我身旁,托清风捎去安康……”
父亲是中国14亿人中的一个,他的一生短暂而匆促,隐秘而伟大——
短到我们还没来得及好好孝敬他,让他享享儿女们的福。慵懒的午后,让他细细品咂一下这“向往的生活”;散淡的冬日,让他慢慢消受一下这“漫长的季节”。
他隐秘地好像从来没有被这个世界看见过,无声无息,低到尘埃,甚至连个完整的人生片段都没有留下,就这么隐入尘烟。
父亲在时山成路,父亲走后路成山。我从记忆的深处不断打捞,以期为父亲拼出个完整的图像。画面逐渐清晰,我却泪流满面。
“此刻灯火辉煌,多想与你分享。”我要把父亲的故事讲下去、记下来,让爱与被爱源源不断、生生不息,让思念披星戴月、日夜兼程。
原标题:披星戴月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