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繁花》里上海霓虹养眼,万花如海,激流猛进。转角处,小说《繁花》背后,尽是江南,青山隐隐,水波如画,浅斟低唱。茅盾文学奖颁奖词中这样评价《繁花》:在小历史中见出大历史,在生计风物中见出世相大观,急管繁弦,暗流涌动,尽显温婉多姿、余音不绝之江南风韵……精读小说,就如细翻上海市民百科,索引江南风物。
浑不似,少年游
《繁花》原著简介:这是一部地域小说,人物的行走,可找到“有形”地图的对应。细数书中,由上海出发,苏州、常熟、南京、无锡、绍兴、湖州……春游、秋游、夜游,火车、汽车、航船,兜兜转转,潮潮翻翻。
春游,如“起司蛋糕,味道浓,可以慢慢吃,尤其坐慢车,最佳选择”。江南晓寒,迷蒙细雨,车厢空寂,四目有情。窗外,似开未开的油菜花,稻田生青,柳枝也青青。火车到余杭,上海客转汽车至湖州双林古镇,按计划,先去菜场:买土鸡、塌菜、河虾、春笋、春韭,兼花鲢头、鳝筒、葱姜、粉皮、双林豆干、水芹两把,再配老酒。这般“动作”,读来倍感亲切,从前家人清明扫墓,到乡间头一件事亦是“买菜”,咬春求鲜,返程于慢车上一路择菜。
“秋风起,蟹脚痒”,上海人秋游爱去吃蟹。书里,大闸蟹上市,阿宝等相约去常熟,礼拜六一早在人民广场集中。这种安排,读者莞尔,近年沪客多去阳澄湖巴城。
沪宁线上,无锡是走亲戚的所在,南京是传奇。和阿宝青梅竹马的小姑娘蓓蒂,和绍兴阿婆坐火车到南京浦口,等车厢排队开进长江摆渡轮船。熬不住,两人下车进了南京城。阿婆爱讲天王府传说,一座金龙城,金天金地金世界;自家外婆乃天王府宫女,身藏金元宝,钻进棺材底,逃将出来。
至于“苏州一夜”,堪称游记神品。四个荒唐子,三更流浪天。七转八弯,神志无知,来到一片水塘前,水中有弯曲石栈道,通向一幢灰黑旧门楼,一泓白水,隐现微亮。抬头看,白地黑字匾,“沧浪亭”三字。竟是苏州最古园林。
江南行,定要坐船。绍兴阿婆带蓓蒂、阿宝回老家,火车到柯桥,三人下来,阿婆叫了一只脚划船。阿宝踏进船舱,船就荡开去,船夫一眼看出,小儿不会乘船,通称“山里人”。阿婆教,“脚划船,实在是狭小,一脚进去,先要勾定,慢慢踏落船舱,上岸,记得一脚跨到岸,踏稳,另一脚勾牢船帮,再慢慢上来”。行舟如叶,只听船桨之音,水明山媚,眼前一望澄碧,水网密布;少息阴冷起来,一歇工夫,河上飘起雪珠,船夫盖拢乌篷。去时,于少年是山阴道上,应接不暇,“枫叶落,荻花干,远方隐隐约约,山峦起伏”。归程,“船夫双脚踏起一根长桨,欸乃一声,船就开了”。唐诗意境,山水无恙,而烟消日出早不见人矣。
百般滋味到心头
忆往昔,阿宝一家人“精神会餐”。先想西哈努克亲王在华大餐——“金粉滑金条”,就是虾子蹄筋,炖到豆腐样;“西湖莼菜羹”,人世第一羹;“金银蹄”,火腿蹄炖鲜蹄;“荷叶粉蒸肉”,上好五花肉切块加料腌透,滚满喷香糯米粉,荷叶裹紧上笼蒸透;“扁口八宝”,就是八宝鸭子,全是杭邦、苏锡邦名菜。再学说书先生“唐伯虎报菜名”——风流才子落难,面前只剩白饭,唱菜名以下饭。“响油蟮糊”来了呀,唐伯虎伸筷,扒一口白饭;“滑炒仔鸡”来么哉,扒口饭;“八大块”(即红烧肉)呀,再扒一口白饭;“腌鲜砂锅”一客呀,改用调羹,舀一口饭;“走油蹄髈”来喽,香是香来糯是糯,筷子朝前一夹一卷,这是老吃客,懂得先吃蹄髈皮,实际上,只弄了几粒饭米碎。
等20世纪90年代阿宝们春游,桌上“八冷八热”,真材实料,俱是常熟名菜:叫花鸡、锅油鸡、出骨鱼球、芙蓉蟹斗、白汁西露笋尖、清汤秃肺……其中,叫花鸡传为明末清初虞山一乞丐,宰鸡去脏却无锅灶,遂涂山泥、进火堆煨烤,去泥壳后极美味,由此得名;锅油鸡由王四酒家创制,取三黄母鸡煮半熟,置家藏秘制油锅中微火焖成;出骨鱼球,常熟福山港产刀鱼且肥,然刺多,故制成鱼圆,又嫩又鲜;芙蓉蟹斗,蟹粉拆出炒透再装回,蛋清打糊封住蟹壳,红黄白三色成趣;白汁西露笋尖是当地国民菜,笋皮切了卷刀片,包鱼肉、虾仁,加一点网膘,上笼蒸透,再加笋丁、菜梗丁、金腿丁勾芡;清汤秃肺,取活青鱼肝(苏州话叫秃肺),加香菇、火腿等同煮成汤。吃蟹时,还得新知:蟹身上最营养、最滋补处是蟹脚尖尖,每根尖刺里黑纱线样的一丝肉,唤作“蟹人参”。
大餐虽好,家常风味最难忘。小说中,小阿宝们走上苏州河里一条拖轮,船老大是湖州娘舅,拿出老菱、成段青皮甘蔗招待,行灶里是热腾腾的湖州肉粽,船舱里一股粽叶香。《舌尖上的中国》总顾问沈宏非注:湖州肉粽,又称“枕头粽”,与嘉兴粽并列江南两大名粽。
上海客人到江南乡村,灶间一如颜文梁《厨房》画样:一座双眼灶,中有汤罐,后烧桑柴,上供灶君,两边对联,细描灶花。近窗是条桌碗柜,梁上挂风鸡风鱼。人客落座八仙桌,吃一碗新下的荠菜肉馄饨。
更有蓓蒂家帮佣的绍兴阿婆,吃长素,荤菜却烧得好,“油镬前面,不试咸淡”。第壹章,“厨房煤气灶旁,黑白马赛克地上,有半篮子弥陀芥菜,阿婆预备做红烧烤菜”。弥陀芥菜是浙江产大叶芥菜,茎根部有凸起,像弥勒佛的大肚子;烤菜是宁波家常菜,加酱油、白糖、葱、姜等煸炒、炖制而成。
吴侬软语长相伴
《繁花》引子便是:头伸出老虎窗,啊夜,层层叠叠屋顶,“本滩”的哭腔……本滩即上海本地滩簧,沪剧是也。小说常用语不独沪语,更有苏白、苏北话、绍兴话……小毛家楼下剃头师傅说:“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葱。”剃头刀属“扬州三把刀”之一,这扬州口头禅意思是“厉害了”。
曾经的工人新村“两万户”楼上楼下,人声不断,还有无线电声音、拉胡琴、吹笛子,唱江淮戏、京戏、本滩……这些声音,“全都是上海”。
曾几何时上海普通弄堂女子,听到沪剧,绝对痴迷。一楼理发店,店堂里放丁是娥《燕燕做媒》,悠扬至极。三层阁,南北窗关紧,时髦女青年、小阿妈借来点唱机,围拢台子,78转粗纹唱片,偷偷听沪剧《碧落黄泉》。一段《志超读信》,声音轻、亮,荡气回肠。无论冬夏,湿淋淋的黄梅天,沪剧唱段顺着屋顶一垄一垄黑瓦片房山头,你侬我侬,密密层层一路铺过去,由沪西绵延曲折,朝东直达杨树浦路到底。
要论出尘静远,还属评弹。20世纪70年代末,旧收音机捻开,弹词开篇《蝶恋花》,余红仙唱“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结尾的“雨”,一直雨下去,弯弯曲曲,绵绵不绝。20世纪90年代夜半,阿宝在沧浪亭门口“面对两扇黑漆大门,足下水光,一水沦涟,想起了弹词名家,沧浪钓徒马如飞”。至如江南宅院,天井东墙,飞檐小戏台,端坐男女两位评弹响档,醒一醒喉咙,琵琶弦子,拨响两三声。无须扩音设备,先唱四句回文,“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夜日长,夜长日凉风动水,凉风动水碧莲香”。
金宇澄说过,《繁花》最合适的改编样式是苏州评话,一整本,一点点说下来。“但这又像一种不可能的任务”。或可比吴语《红楼梦》,辞藻警人,余香满口。
原标题:《繁花》背后,尽是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