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笔下的西塞山和散花洲

陆游是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南宋著名的文学家、史学家,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在北宋宣和七年十月十七日(1125年11月13日),他出生在淮河边的一条官船上。此时,北宋风雨飘摇,金人入侵,次年,遭遇靖康之耻,1127年北宋灭亡。这注定了诗人一生命途坎坷。雪耻,是有血性的宋人的强烈愿望。他终身主张抗金,矢志不渝,环视华夏,他的坚韧、执着、率真、深沉,在历代爱国诗人中,无出其右者。在南宋狭窄而逼仄的天空下,他怀着一腔热血,孑孓独行,辗转于官场、战场、文场。在人生位移之中,湖北省黄石市西塞山、湖北省黄冈市散花洲有幸与他结缘,存留在他的诗词和散文中,光耀千古。

陆游一生历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四朝,始终怀抱恢复中原的雄图壮志,但不能见容、更不能见用于机心深险、蝇营狗苟的当道。在秦桧死后五年,南宋绍兴二十八年(1158年),他34岁,是三个儿子的父亲。老大子虡和他一般高、老三子修也能提着瓶子打酱油,他才做上从九品的宁德主簿,然后是福州决曹,敕令所删定官,大理司直,大理寺司直兼宗正簿,枢密院编修,枢密院编修兼编类圣政所检讨官,镇江通判,隆兴通判,直到被罢官回家。八年,九个职位,从地方到京城,他在当时的疆域内挪来挪去,主战派与主和派,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他一一领教。在家闲居三年后的南宋乾道五年(1169年),他又被人记起,给了他一个鸡肋似的远在五千华里以外的穷乡僻壤的夔州(治所在今四川奉节县)通判。次年五月,他自山阴启程,溯江而上,历时157天行路,每天都写日记,将日常旅行生活、自然人文景观、世情风俗、军事政治、诗文掌故、文史考辨、旅游审美、沿革兴废,错综成篇,总称《入蜀记》,评古论今,夹叙夹议,卓见迭出,寄慨遥深。这年八月十六日,他写道:

晚过道士矶,石壁数百尺,色正青,了无窍穴,而竹树迸根,交络其上,苍翠可爱。自过小孤,临江峰嶂,无出其右。矶一名西塞山,即玄真子《渔父辞》所谓“西塞山前白鹭飞”者……抛江泊散花洲,洲与西塞相直。前一夕,月犹未极圆,盖望正在是夕。空江万顷,月如紫金盘,自水中涌出,平生无此中秋也。

在他的笔下,傍晚的西塞山是何等的别样,山壁陡峭,山色青黛,却依然安之若素般的坦荡;竹树茂盛,于苍黄杂翠的油彩里浸染出脉脉温婉的暖意,流逸着初秋还不舍料峭的韵致。更难能可贵的是,陆游还写出西塞山、散花洲中秋夜月之美:秋之洁爽,月之铅华,夜之思意,心已鹤鸣,传统的中秋,赋予了他诗文最缤纷的想象色彩。红尘之中,那一缕缕的月华情思曼妙,谁是谁的眷恋人?看月光,幽思绪,中秋月圆之夜,寸心远表,自是一番不同风味。

这一入蜀,就是长长八年。陆游把希望和失望,战斗的欢乐和闲置的痛苦,“报国欲死”的雄心壮志和“划策不见用”的无边惆怅交织在一起,倾注于诗,尽情释放。释放,让他获得“诗家三昧”,诗风大变,由早年专以“藻绘”为工,变为追求宏肆奔放的风格,使“天地放翁”傲然屹立于精神高地。照理,他可以心满意足,不再顾虑仕途顺逆、荣枯。但是,他是中国人,他是中国文人。他已实现了自己身为著名爱国诗人的价值,却又迷茫不定;西南的日子给了他一颗比较完整的诗魂,但又深藏他报国志愿不得实现的忧愤。

陆游终究是诗人,以作品说话。在这里所写的诗词“寄意恢复,书肆流传”(《四朝闻见录》),受到朝廷注意。南宋淳熙五年(1178年),一纸诏书命他从四川东归临安,他还是按捺不住,欣喜不已,沿着长江急急地回赶。

大约在6月12日左右,陆游再次经过散花洲,再次夜宿这里。同样的地点,不同的心态,这次不写日记,写了一首词《好事近(湓口放船归)》:

湓口放船归,

薄暮散花洲宿。

两岸白苹红蓼,

映一蓑新绿。

有沽酒处便为家,

菱芡四时足。

明日又乘风去,

任江南江北。

陆游率直地点明了自己从湓口坐船而来,到了黄昏时,就停留在散花洲准备夜宿。散花洲是孙权在此犒劳赤壁之战大胜的周瑜及将士的所在地。此情此景,他的柔情,他的坚定,他的傲骨,让抗金复国的不渝意志,再次从心底发出。可是,他不拘礼法,同僚说他“燕饮颓放”,他干脆自号“放翁”,也不能化解内心的矛盾,纠结不已,纠结到他怀疑理想抱负能否实现。好在薄暮中散花洲两岸美丽风景,使他心境大开,“蓑”字勾连“新绿”,引人联想,近观长短参差,远望绵延润泽,是何等的生动。“映”字体物甚细,将绿草与白苹、红蓼相映衬,构成一幅深浅对比、冷暖交融的色彩丰富的美景,足以怡悦人心。

陆游终归是陆游,没有东坡先生那样旷达自适。到了词的下阕,他的心情变得低回沉郁,隐藏着更多的难以言说的心情。有“酒”的地方,就是“家”,借酒消愁,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放纵生涯算了。夜宿一晚,到明天又顺风顺水地前行,至于江南江北是什么样子,就随它而去。果真如此吗?否!走进“江南江北”背后,更深的含义破冰而出:江南是南宋管辖的江南,江北是被金国所占的江北。他不是范蠡,不能像其那样兴越灭吴后隐去。忧国之心、报国之志,他一刻也没有放下。历史揉碎在河里,慢慢地流淌出来:落职赋闲,他“位卑未敢忘忧国”;路遇大雪,他“思为君王扫河洛”;三更惊醒,他“梦中夺得松亭关”;朝廷北伐,他“一闻战鼓意气生”;僵卧孤村,他“尚思为国戍轮台”;直至临终前,他仍然盼望“王师北定中原日”……一个“任”字,不是他“不管”,而是无可奈何!

似乎意犹未尽,6月14日,陆游特访久别九年的庐山东林寺,并住了一晚。寂静之夜,月色朦胧,他暂时忘却了宦海沉浮的遭遇,却记起了当年西塞山的中秋圆月,不觉吟了一首七律《六月十四日宿东林寺》:

看尽江湖千万峰,不嫌云梦芥吾胸。

戏招西塞山前月,来听东林寺里钟。

远客岂知今再到,老僧能记昔相逢。

虚窗熟睡谁惊觉,野碓无人夜自舂。

陆游是一位才高八斗的伟大诗人,当他夜宿散花洲时,对孙权酾酒此地、发生在西塞山的前朝战事有不一样的思考。然而,南宋外患方殷,内患不已,昏君仍昏其昏,奸臣仍奸其奸,上梁不正下梁歪,官风败坏,士风沦落,民风不振,整个国家已病入膏肓。沉默有时固然是迫于高压而明哲保身,有时是清操自守而不愿同流合污,有时是已经彻底绝望而不愿多费口舌,但不沉默而爆发,知其不可言而言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更见良者的良知、勇者的勇气。诗的起首两句,就有“曾经沧海难为水”之意,好似千里归来,有说不尽的心事。事实上,他宦游八年,行程万里,可谓看尽了江湖中无数高山大川、奇峰秀水,人间恩怨,算不得什么。如今,他留宿东林,仰望苍穹皎洁明月,聆听寺里悠扬钟声,得到一种美的享受,自然会想起上次在散花洲中秋赏月的美好往事。在这禅林清幽的境界里,静思自虑心神恬悦,得到的是审美的愉悦和慰藉。“远客岂知今再到,老僧能记昔相逢”,在看似浅近的语句中,透视出人生如逆旅的惆怅,又有逝者如斯、功业无成的慨叹。这种心情在诗的尾联昭然若揭:空江月明,野碓自舂,把他沉寂的心又带进一个旷达洒脱、纯任自然的新境界。

尽管如此,陆游依然是战士诗人,即便是“明日又乘风去,任江南江北”,依旧表现出对国家命运的深切关注,对民族前途的深刻隐忧;即便是“看尽江湖千万峰,不嫌云梦芥吾胸”,依旧还想把西塞山前的月亮召来,倾听东林寺里祈求人间福祉与和平的钟声。

这就是陆游,他是不是朝廷棋盘中一枚棋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成为一个天地独立、情怀高古的形象。英雄热血,千载犹殷;赤子之心,万古不磨。历史记住他万丈光芒的模样。这模样,在当下,更值得芸芸众生在岁月风尘中虔诚地学习效仿,并常常吟咏体味,以身相感……

原标题:陆游笔下的西塞山和散花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