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眼天珠”里的95个手印(下)

朋友

留手印的人里,除了降央曲批、郎杰志玛、洛绒次真等当地人之外,还有不少科研人员。在“千眼天珠”建设的3年里,“离太阳最近的民族”因为这群研究太阳的科研人员而改变,而科研人员同样也在融入当地环境的过程中体会到不一样的生活。

吴俊伟是在台站工作时间最长的人。他是台站执行站长,也是中国科学院国家空间科学中心高级工程师,河南人,家住北京。过去3年,吴俊伟有560多天在“千眼天珠”工程现场,统筹基地开挖、引水引电、进度协调、植被修复等数不清的大事小情。

他心里清楚,“千眼天珠”的建设容不得丝毫马虎。它不仅是当前全球规模最大的太阳射电望远镜,也是国家重大科技基础设施——子午工程的重要组成部分。这里面有几代科学家的心血。30年前,为了研究太阳活动对地球和空间环境的影响,我国科学家提出要建子午工程。如今,子午工程已有31个台站,沿东经100度、120度,北纬40度、30度,形成了“井”字形的空间环境监测网络。“千眼天珠”是其中的标志性设备。

因为工作紧张,吴俊伟能陪家人的时间不多。他的大女儿与郎杰志玛的女儿年纪相仿。郎杰志玛的女儿来过台站几次,每次待一会儿就走了,吴俊伟总说“下次来多待几天,我好好给你讲一讲这里面的科学道理”。当地中小学组织学生到台站参观时,吴俊伟会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带着学生们登上百米铁塔,一边俯瞰天线一边讲科学故事。

百米铁塔,吴俊伟登过无数遍。起初上塔全靠爬楼梯,吴俊伟要花半个小时才能爬到顶,“爬的时候心脏突突跳”。后来,他慢慢适应了高原缺氧的环境,只要15分钟就能登顶。再后来,他们给铁塔装了电梯,吴俊伟掐表算过,登顶只需57秒。

在条件不断完善的同时,吴俊伟也越来越适应当地的生活。藏餐里,他喜欢土豆牛肉包子,土豆是泥状的,牛肉很新鲜。每年九、十月份,牦牛吃了一季的青草长了膘,当地进入杀牛的时节,吴俊伟会抽空带着同事们去县城里吃牦牛肉火锅——清汤锅里放上牛肉、牛杂,配一些新鲜的豌豆苗、菌子,再蘸点加了香油、蒜蓉、葱花的蘸料,清淡鲜美。天气好的时候,吴俊伟还会在中午休息时搬个板凳坐在办公楼前看天、看云、乘凉。他看云也看出了心得,“云多了阴沉,云少了单调,不多不少时最美”。

适应和融入,是“千眼天珠”里所有科研人员的必修课,对此,张铮有切身体会。

张铮是天线分系统总体设计师,而天线设计和建设是工程里一块难啃的“硬骨头”。2021年,他带着30多位工人来到工程现场,从两部试验天线开始,装出16部天线,最后装出313部天线。

天线数量庞大,一个技术纰漏意味着要返工313次,每一步张铮都如履薄冰。

他的手机经常一天到晚都在通话中,手机号曾因为呼出频繁,被两次识别为诈骗电话。在“千眼天珠”的工程现场工作的近500天里,34岁的张铮头发白了一半。

今年2月,藏历新年时,张铮和另外十多位台站的工作人员被降央邀请到家里过年。降央家里摆满瓶罐的装饰墙和长度惊人的餐桌让张铮瞪大了眼睛。那天,餐桌上摆满菜肴,大家席地而坐,各自捧着一次性碗筷边吃边聊,工作中的紧张和焦虑也就渐渐烟消云散。

“我们不少人和藏族工人成了朋友,相处得非常好,我们也非常喜欢这里的文化。”张铮说。

手印

今年9月25日的下午,“千眼天珠”验收前夕,办公楼的“手印墙”底下又热闹起来。还没来得及摘掉安全帽的工人和工程技术人员蹲在地上围成一圈。藏语和普通话混在一起,油泥味和汗味也混在一起。他们是“千眼天珠”里又一批留手印的人。

一位相貌清秀、扎着高马尾的姑娘指导大家:“要像揉面一样把两种颜色的泥揉到一起,然后在板子上铺好、拍平,最后再按手印。”

手印的制作材料是吴俊伟去年从网上买的,买了100套。去年和今年,他们分两批采集了现场工作人员的75个手印,目前第一批制作的44个手印被挂在墙上,其余的手印因为墙面挂不下,都被郎杰志玛收在办公室的书架上。

这次留下的,是第三批手印。自此,“千眼天珠”里的手印数量增加至95个。

参与建设的科学家或工程技术人员约占一半,其余为降央曲批等当地人和外来工人。

大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管职位高低、文化水平高低,只有在“千眼天珠”里作出实质性贡献的人,才有资格留手印。

留手印和留手印的“规矩”,都是阎敬业想出来的。

阎敬业是个东北汉子,黑龙江佳木斯人,喜欢唠嗑也爱开玩笑,总在后脑勺上反着戴一副眼镜,开始工作时就抬手把眼镜架回鼻梁。在台站里,他跟吴俊伟共用一张办公桌。因为常年在强紫外线地区工作,两人的皮肤同样黝黑。

成为“千眼天珠”项目负责人之前,阎敬业曾在海南主持建设过子午工程的另一个装置——甚高频相干散射雷达。当时,雷达站的办公楼门口有几级台阶,重型设备运不进去,大家就把台阶拆掉,砌成斜坡。阎敬业站在还没干透的水泥斜坡前,突发奇想,便把现场的人都招呼过来,往水泥上按手印,结果“一分钱没花,就有了一条‘星光大道’”。只可惜,后来园区整改,“星光大道”被不知情的工程人员给刨了,大家觉得“特别遗憾”。

建“千眼天珠”时,阎敬业想:“怎么留下一些能长久保存的印迹,让建设者们将来愿意带着孩子回来看看?”思来想去,他盯上了圆环阵里的313部天线:“每个人留个手印,然后把手印随机分配给天线,这样大家都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天线。”

至于之后怎么“分”天线,大家也商量好了。“谁都不准挑,打乱了随机分配,不能把等级观念带进这个团队。”阎敬业说。

9月末,又是一个金秋,“千眼天珠”历时3年完全建成,科学观测正式开启,数据源源不断地传回北京。

阎敬业和吴俊伟计划,以后在运行维护工作中作出实质性贡献的人也要留手印。“我们买的材料还剩5套,留着备用。”吴俊伟笑着说。

如今,“千眼天珠”的场地已经恢复了原先的草场风貌,蚂蚱在草丛里蹦跳,洛绒电珠心爱的栗色赛马在场地里悠闲地吃草。空地上,红叶小檗拼出的“子午工程”“圆环阵”“稻城”字样,与远处波瓦山上巨型藏文书写的六字真言遥相呼应。

铁塔下,4月里撒下的格桑花籽开出了成片的粉色、白色、玫红色的花。花丛边,清理出来的碎石被降央和藏族工人们垒成了大小不一的玛尼石堆。

吴俊伟在格桑花丛中俯下身,从花心处轻轻搓出细长的褐色花籽。就像观测数据传回北京一样,这些花籽也会被他带回北京,送给身边的朋友和同事。

而在稻城县噶通镇,“千眼天珠”将服役30年。到那时,格桑花依然会开,手印依然会在,追逐太阳的脚步也依然会继续向前。(记者倪思洁)

原标题:“千眼天珠”里的95个手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