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时,不食

今夏的这碗乌米饭,我是在浙江金华磐安吃的。

磐安位于浙江地理版图的中心,自古多山、多水,辗转于蜿蜒山路是最日常的出行状态。青山的阻隔让人有大把时光享受“在路上”的美景,也留住了世代传承的古朴生活。反映到吃食上,乡野却不粗野,丰满且善良,饱含质朴。

这碗乌米饭,正是端午前后磐安山区的时令美食,白云山下的民宿主人老金也习惯做乌米饭来招待如我这般的山外来客。

早年间,他在上海打拼,但那种对家的渴望从未减弱。于是,5年前,他回来了,乡愁记忆里的一碗碗家乡味道,也呈现为如今餐桌上的一道道美食。

制作乌米饭所用的乌饭叶,正来自堂前屋后他所种的南烛树。每年的初夏,叶子最为鲜嫩,早了,还没有抽出嫩芽,晚了,叶子就变老变青,有失风味。

“不时,不食”,这是山里人的哲学。

当然,制作过程也分外讲究,需要将鲜嫩的乌饭叶用手搓洗干净,去掉秆子。剁碎也好,捣碎也罢,加水,浸泡一晚,到第二天再过滤,水就会呈现出一种淡淡的黄褐色。拿这汁水浸米,乌饭叶的精华才能被糯米充分吸收。

这道工序有趣极了。我不禁跟老金打趣,用时间让水和米互相渗透磨合,就如同谈了一场恋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堪称奇妙。

蒸煮乌饭,以柴火灶为宜。小火慢煮,在蒸汽弥漫中,糯米饭渐渐变色,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紫,直到变成黛青色。当然,还可以在里面窝上本地产的青豆、笋丁、火腿丁,或者果仁、干果等,那就更加诱人了。

这种食物和时间、地域的亲密关系,在我看来,分外动人,带着大自然某种神秘的烙印,是人和万物相处中形成的最具烟火气的生活美学。

搭配这碗乌米饭的食材,同样堪称奇妙——栀子花。

端午前后,江南入梅,亦是栀子花季。

民宿大院前那一片荒坡上的野栀子花便开得正盛,相较城市花圃里种植的大叶栀子花,野栀子花压满花枝却又高低疏离,更为潇洒俊俏。等风来时,无尽的芬芳便扑入鼻间。时而清淡,时而浓烈,清香之中又夹杂着丝丝甜意。

从前,只识其香之味,如今倒是在磐安的山中解锁了食之味。

老金告诉我,今晚吃的栀子花,来自他和妻子山野地头之间的采摘。将栀子花去“芯”,也就去除了苦味,焯一遍水,便可蒸,可炒,可凉拌,能做成栀子花饼,也能做栀子花馅儿的包子,还能煮出一碗碗栀子花银耳莲子羹。

今天的小菜,正是栀子花炒土鸡蛋。

只见老金把一盆鸡蛋液连同栀子花,倒入七成熟的油锅,薄薄地用菜籽油的余温烘熟鸡蛋液与花瓣,甚至连油都不必多放,清香便落落大方地铺展开来。

依我看,端午时节的滋味,大抵如此。任是什么尖尖儿、芽芽儿、骨朵儿……都是一副天生丽质的模样。小火清炒或与鸡蛋同炒,都是“会撒盐就会做”的菜式。但越是简单,就越能保留住那点与普通菜蔬不同的“稚气”,也越能激发对生机蓬勃的初夏时光惺惺相惜的爱意来。

不一会儿,一盘栀子花炒蛋出锅。夹一筷子入口,松韧嫩滑,唇齿留香。忍不住感叹,这样的良辰,就该如此闲散着,几盘小菜,一杯好茶,斜风细雨不须归啊。

古人说要“食岁谷”,意思是要吃时令食物,而这,正是磐安山区典型的“食岁谷”。

勤劳的山里人家,又怎会浪费这天赐的馈赠。

记得前阵子和一个北京朋友聊天,聊到老北京的端午食俗,我打趣问道:“北京人最喜欢吃什么花?”答曰:“韭菜花。”

忍不住双双大笑起来。果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连吃花这种小事都极具地域性格。就像这白云山之下,山民们亲切朴素,吃花亦吃一个“淳朴”的念想。

时节和风物,“吃什么”和“怎么吃”,始终是人们生活智慧与热情最生动直接的体现。我时常怀念童年时和哥哥姐姐们穿行于田间地头,由长辈教授我们如何分辨野菜、野花,关于食与味的经验,就这样在代与代之间传递。

如今,岁月更迭,不同风物所承载的记忆与情感,甚至一把小剪刀、一个小网兜去获取食材的满满仪式感,总能于心中创造一个离烟火最近、离喧嚣最远的“桃源世界”。

就如同这个山中静夜,面对一桌乡野夏宴,我忍不住给自己“加戏”,内心悠悠富足如家有良田万亩的员外。一碗乌米饭、一盘栀子花炒土鸡蛋,在盈盈晚风的耳鬓厮磨中,让身与心的深处长出了另一片清新。

原标题:不时,不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