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圭璋:怎样读宋词

王国维在其《宋元戏曲考·序》中说:

“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

诗作为唐代的代表文学,词作为宋代的代表文学,曲作为元代的代表文学,这是中国古代文学研究者基本一致的看法。要了解、欣赏、研究有宋一代文学,首先就必须阅读、钻研宋代的词作,或者把宋词作为阅读、钻研的重点,这也是没有什么疑问的。

先谈谈怎样运用正确的观点和方法来阅读宋词。

譬如说,“知人论世”,这是了解作家及其作品的一个重要手段。要了解词在宋代繁荣昌盛的原因,就必须了解它的历史背景和社会背景,这就如同要了解诗在唐代繁荣昌盛的原因,就不能不了解它的历史背景和社会背景一样。这是一个带有共同性的问题。然而唐诗和宋词在反映社会现实等方面,也有着各自不同的特点。唐代的优秀诗人,从一开始就比较自觉地、主动地反映各个侧面的现实,常常把诗歌这种文学样式当作或歌颂现实或针砭社会的武器。而宋代的许多词人,特别是北宋前期几乎所有的词人,就并不把词看作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因而在他们的词作之中,很少明显地触及当时历史和社会现实中的重大问题和重大矛盾,他们宁可用诗或文来反映,来揭露。这同唐诗的情况是有着较大差异的。不过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即使上述那些词人,他们在词作中也比较真实地反映了其他一些现实:有的在客观上描述了当时达官贵人征歌逐酒、纸醉金迷的豪奢生活,我们可以从反面窥测到社会的贫富不均以至阶级矛盾的存在;有的在客观上流露了这些上层人物思想感情柔靡无力的一面,我们也可以由此了解他们世界观中的各个侧面。至于像柳永等作家在词中真实地反映了当时都市的发展情况和下层人民的感情意识,并且发展了长调,奠定了宋词的基础,这就更值得我们重视了。到了北宋中叶以后,随着社会各种矛盾的激化,不少进步的正直的作家,开始突破词体传统的人为束缚,将眼光投向现实斗争的巨大熔炉之中,从而将词的题材逐步扩展、充实;到了南宋初期,由于“靖康之变”带来的社会巨变,许多爱国词人在张孝祥、张元幹等人的导夫先路下,谱写了一曲又一曲慷慨悲壮的时代高歌,以至迅速出现了像辛弃疾这样一位主要用词的形式来反映、揭露社会重大现实问题的伟大爱国词人。词在他们的手中,彻底突破了只是描写风花雪月,只是抒发离情别绪的牢笼,发挥了它与其他文学样式同等重要的作用。由此可见,“知人论世”的方法,在运用到阅读两宋词人作品的过程中,始终是十分重要的。

再譬如说,从文学本身发展的规律来看,宋词和其他文学样式既有共同之点,也有特异之处。任何文学样式无不起源、创造于民间,《诗经》、《楚辞》、汉乐府以至作为宋词前驱的敦煌曲子词都是如此。其次,任何形式的诗歌,它们的出现都与音乐有着密切的关系,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根据历史记载并从作品本身来看,《诗》三百篇是这样,屈原的很多作品是这样,汉魏六朝乐府是这样,“旗亭画壁”的故事证明唐代许多诗歌是这样,词更不例外。所有这些,都可以说是它们之间的“共性”。但是在众多的诗歌样式中,词又有其自身的特点。起源于民间的曲子词,由于它们大多出于都市下层人民之手,题材相对比较狭隘,感情相对比较悱恻缠绵,加之到了文人手中,又变本加厉,以至形成了一种偏见、成见,将词视为“小道”,看作“别是一家”,从而大大限制了它本身理应发挥的社会功能,不能同诗、文等量齐观,一旦出现了像苏轼那样“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的“关西大汉”式的作品,就往往被目为不是“本色”,大多“不谐音律”,都是“句读不葺之诗”。这种自缚手脚的文学观念上的偏见,对宋词发展影响很大。即使到了南宋,在偏安一隅、民族矛盾已经成为社会主要矛盾的历史条件下,仍然有相当一部分词人墨守前规,执着于词“别是一家”的陈旧观念,就足以证明这一点。因此,阅读宋词时,我们在注意文学发展的普遍规律对宋词制约作用的同时,还必须注意在这一过程中的某些特殊因素和特殊情况,这样才能对宋词的发展有一个全面的、正确的认识。

下面再就如何入门和如何深入等问题谈谈我的看法。

研究宋词,如同研究其他文学作品一样,都离不开对具体作家和具体作品的了解和熟悉。侈谈宏观研究,不管你是怎样运用、堆垛国外最时髦的文艺理论及其辞句,到头来必然只是空中楼阁,徒然眩人耳目,甚至起到你不说我还明白、你越说我倒越糊涂了的副作用。

阅读宋词,可以从某一作家入手,熟读精读之后,再采取滚雪球的办法,逐步扩大阅读面;也可以从有关选本入手,先了解、熟悉两宋一些代表作家及其作品,然后再“由博返约”,选择自己喜爱的作家,对其作品进行深入的研读。对于前一种阅读方法,前人发表过种种意见,例如清代常州派词论家周济在其《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中说:“问涂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余所望于世之为词人者盖如此。”碧山,王沂孙;梦窗,吴文英;稼轩,辛弃疾;清真,周邦彦。这是周济个人的一种看法,它不仅涉及研读的次序问题,更关系到学习创作的途径问题。今人夏承焘先生对此曾表示过不同意见,见其所著《月轮山词论集·词论八评(三)》。可见选择从哪家入手,尔后如何进一步扩大研读面,见智见仁,意见很难一致。因此比较稳妥的方法,还是从阅读优秀选本入手。

在各种选本中,由朱祖谋选编、笔者笺注的《宋词三百首》,胡云翼选编的《宋词选》,俞平伯选编的《唐宋词选释》和陈匪石选编的《宋词举》等书都可作为首先阅读或参考的对象。《宋词三百首》选目比较精当,大抵宋词专家及其代表作品都已入录,就是一些次要作家所制浑成之作也广泛采及。评笺部分有助于读者对作家作品的理解和欣赏。注解部分比较简略,初学者可以同时参看笔者的《唐宋词简释》。《宋词选》在选目、注释等方面比较切合初学者的水平,惟其中议论间有偏颇,注释间有不当,阅读时应该注意。《唐宋词选释》于宋词部分虽然仅选五十三家、一百六十四首,但由于还选了八十七首唐五代词,又放宽了选词的面,因而颇能体现词家的风格特色和词的发展途径。另外,是书的注释也很有精辟之处。但因该书是提供给古典文学研究者作参考之用的,内容稍深,初学者不妨作为重要参考书来使用。《宋词举》共选十二家、五十三首,每家之前载有小传及历代评语;每首词之后,先校异文,次校律,再次疏作法。选词和论词都体现了编选者的独到见解。书中作品没有加注,考律部分较专门,但分析很精细,故以作为参考书来和其他选本对照阅读为宜。

无论阅读上述哪一选本,对其中的作品都应熟读精读,不仅弄懂字、辞、句、章,而且能够作出精当的分析,不能模糊影响,不求甚解。

在熟读、精读了上述选本之后,如果希望进一步扩大阅读面,还可以选读周密《绝妙好词》厉鹗、查为仁的笺本,张惠言的《词选》,周济的《宋四家词选》,戈载的《宋七家词选》,以及冯煦的《宋六十一家词选》等书,作为参考。

当对两宋代表作家及其代表作品有了大致的了解后,就可以阅读宋代重要词人的专集了。阅读的次序,既可以依据作家时代的先后,也可以按照作家的风格流派。前者有利于加深了解宋词发展的脉络以至规律,后者则有利于加深了解各种不同流派不同风格作品的异同及各自嬗变、互相影响的情况。考虑到宋代各家词作文字深浅颇有差异,初学者直接阅读某些专集的白文容或困难较多,故不如根据上述方法,先选读已有较好笺注本的专集,如龙榆生《东坡乐府笺》、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杨铁夫《梦窗词全释》、王学初《李清照集校注》等。其他次要作家的专集如夏承焘校笺、牟家宽注的《龙川词校笺》、钱仲联的《后村词笺注》,以至清代江昱的《山中白云词疏证》等,也都可以一一取读。有了相当扎实的功底之后,再阅读那些前人没有作过笺注的词集,困难也就较少了。

要想真正了解宋词的全貌,当然就得阅读笔者编辑的《全宋词》。可以随时浏览,也可以在读完代表作家的专集之后再集中时间仔细翻阅一遍或若干遍。

总之,阅读作品是基础,有了这方面的坚实基础,才能使不断深入的研究工作立于不败之地。那种轻视微观学习,专在宏观研究上冥索的做法,是不足取的。

当然,对宋词进行宏观研究是必要的,由于过去在这方面的工作做得很不够,我们今天更应该花大力气来加以弥补、充实。

譬如说在阅读作品的同时,就应该始终不忘知人论世,要浏览一些通史和断代史,借以了解两宋时代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总貌,深入探索它们对词的发展、变化到底起了哪些直接或间接的影响,各种题材、各种风格的作品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些特定的历史条件之下。对于具体作家,我们也应阅读一些年谱(如夏承焘《唐宋词人年谱》、邓广铭《辛稼轩年谱》等)、传记(如《宋史》、《宋会要》、地方志中有关人物的传和解放前后出版的有关词人传记等),借以具体了解他们的生平事迹,从他们的创作道路来考察、探索其作品(从单篇到总体)的特色。另外,研读具体词篇,有时还需要了解它们的本事。在这方面,可以参读宋人的一些笔记、词话以及张宗的《词林纪事》等著作。

从文学发展、嬗变的角度来看,宋词也是离不开前代文学的沾溉的。唐五代的民间词和文人词对宋词产生直接影响,读宋词就不能数典忘祖,应该浏览一下《敦煌曲子词集》(王重民辑)、《花间集》(后蜀赵崇祚编)、《尊前集》(编者未详)、《乐府雅词》(宋曾慥编)、《花庵词选》(南宋黄昇编)和今人张璋、黄畬所辑《全唐五代词》等书。对其中影响宋代词坛尤大的重要作家,如温庭筠、韦庄、李煜、冯延巳等人的作品更需细心研读。其次,唐诗对宋代词人的影响也不小,例如贺铸词,张炎《词源》就认为“多于李长吉、温庭筠诗中来”;周邦彦词,沈义父《乐府指迷》也认为“往往自唐、宋诸贤诗词中来”。所以我们读宋人词,又不可不与唐诗取得纵向联系。至于稼轩词于“《论》、《孟》、《诗·小序》、《左氏春秋》、《南华》、《离骚》、《史》、《汉》、《世说》、选学、李杜诗拉杂运用”(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则我们如果对于宋代以前的文学作品都能具备一定基础的话,在读到稼轩或类似稼轩一类喜欢“掉书袋”的作家的作品时,困难就会少一些。当然,这只能日积月累,循序渐进,不可能一蹴而就。再次,就宋代词坛本身来说,承先启后的情况同样存在。例如周邦彦,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就认为“词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苏、秦之终,后开姜、史之始”,“后之为词者亦难出其范围”。辛弃疾上承苏轼,下开刘过、刘克庄、刘辰翁等人,先后承接的脉络也比较清楚。类似的线索我们都应有一个完整的认识。最后,也应该大致了解一下宋词对后代词人特别是清代词人的影响。例如稼轩一派对以陈维崧为代表的阳羡派的影响,姜夔、张炎对以朱彝尊为代表的浙派(一称“浙西派”)的影响等等。如有可能,广泛涉猎清代一些重要流派中的重要词人的作品,是有助于加深对宋词的认识的。谈到这里,我们认为有必要介绍几本有关词史的专著给读者,例如吴梅的《词学通论》、王易的《词曲史》、刘毓盘的《词史》、刘永济的《词论》、詹安泰的《词论》等。这些著作对我们从纵向和横向两个方面了解宋词的发展概况和承先启后的脉络很有参考价值。但由于它们有的成书时代较早,其中观点未必全然正确,阅读时应该注意勿为所囿。

宋词中的优秀作品具有很高的美学价值,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们常常为之欣赏击节。然而如果我们的基础不足,理解力不强,欣赏水平不高,就往往只能停留在华彩缤纷的表面字句上,不能进一步理解它们在整体结构上、艺术境界上以至内容和形式如何完美结合等方面的美学意义,从而真正达到欣赏的目的。在这方面,历代词话,特别是清人的词话,对我们是有很大帮助的。笔者本人编辑的《词话丛编》,共收历代词话八十五种,比较完备,读者可以参考。其中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张炎的《词源》、周济的《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和《介存斋论词杂著》、刘熙载的《艺概》、陈廷焯的《白雨斋词话》、谭献的《复堂词话》、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况周颐的《蕙风词话》等,尤可作为重点经常翻检。只是这些词话的作者在文艺观点上都有其阶级的、历史的局限,在形式上又类多片言只语,支离破碎,因此,我们还可以阅读今人的一些有关论著,如沈祖棻的《宋词赏析》、叶嘉莹的《迦陵论词丛稿》、罗忼烈的《清真词笺校》、曹树铭的《东坡词注》、刘逸生的《宋词小札》,以及散见于各种报刊上的质量较高的赏析文字等等。当然,就是阅读今人的有关论著,也不能人云亦云,而仍应采取好学深思,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舍之的态度。

最后,我们认为,不管是欣赏还是研究宋词,要想达到较高的水平,最好自己也能动手作词。学游泳只在岸上背诵游泳守则是不够的,必须投身水中进行实践,才有可能真正得其三昧。学词与作词的关系应该也是这样。试看过去从事词学研究的学者专家,有哪一位没有过词的创作实践呢?事实上其中有不少人本身就同时是填词的名家高手,所以才能谈出许多鞭辟入里的见解。学词而绝不作词,要想不说外行话,是很难的。

作词并不难。读了一定数量的前人作品,大体上掌握了一些常用的词汇,懂得了词的一般作法,能够清楚地分辨四声,就可以动手尝试了。要了解词韵,可以查阅戈载的《词林正韵》;要了解词律,可以查阅万树的《词律》、王奕清等人的《钦定词谱》和龙榆生的《唐宋词格律》等书。关于词的作法,我过去写过一篇《论词之作法》(收入拙著《词学论丛》中,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读者可以参考。至于内容,不能无病呻吟,可以有寄托,可以无寄托,要写真景,抒真情,情景交融,力避三戒(淫词、游词、鄙词)。

关于怎样读宋词的问题,限于篇幅,只能笼统地提出一些个人的看法。读者自己倘能转益多师,好学深思,持之以恒,就一定能够升堂入室,在前人的基础上不断取得新的成就。

(《古典文学知识》1988年第2期,常国武记录。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