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季氏将伐颛臾章

季氏将伐颛臾,冉有、季路[1]见于孔子,曰:“季氏将有事[2]于颛臾。”孔子曰:“求!无乃尔是过与?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3]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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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有曰:“夫子[4]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孔子曰:“求!周任[5]有言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6]矣?且尔言过矣,虎兕出于柙[7],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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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有曰:“今夫颛臾,固而近于费[8],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9]。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10]之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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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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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冉有:冉求,字子有。季路:仲由(前542—前480),字子路,一字季路,有勇力。二人均为孔子弟子。 [2]有事:指有攻战之事。古以祭祀、盟会、兵戎为国之大事。 [3]东蒙:即蒙山,在今山东蒙阴县南。因在鲁东,故称。 [4]夫子:古代男子的尊称。指季孙氏。 [5]周任:古代一位有名的史官。 [6]相(xiàng象):辅佐。 [7]兕(sì四):野牛,一说犀牛。柙(xiá匣):关野兽的木笼。 [8]费:今山东费县。为季孙氏的私邑。 [9]辞:找借口。 [10]萧墙:古代宫室用以分隔内外的当门小墙。《论语·季氏》旧注:“萧之言肃也,墙谓屏也。君臣相见之礼,至屏而加肃敬焉,是以谓之萧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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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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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主要记录孔子和门下弟子的问答之词或躬行心得的话,一般是几句话,像本篇这样几次往复论难,在《论语》中就算是篇幅长的了。孔子的时代,不但周王室不再有统率诸侯的力量,而且诸侯的权力也落到卿大夫手中,鲁国的季孙、孟孙、叔孙就把持国政,季孙权更集中。冉有、季路在孔子门下弟子中是以“政事”著名的,他俩都在季孙手下做事。季孙想扩大地盘,借口消灭一些附庸,先想攻颛臾,怕孔子反对,所以让冉有、子路去探探口气。于是一场师生间的辩论展开了。且看记录者怎样用短短的篇幅写出孔子的义正词严使冉有等理屈词穷,使百世之下读了,还可想见当日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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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要消灭颛臾,冉有等却偏偏用“将有事”这样委婉的说法(说白了就是要用兵),而且指出是季氏要干的。孔子就一针见血指出这该当责备冉有,但用“无乃……与”的语气,较留余地。接着孔子指出伐颛臾是错误的,一违背先王曾经授权颛臾主持东蒙山祭祀的规定,二是颛臾的国境早在鲁的疆土之中,说明是社稷之臣,不当伐。最后这个反诘句非常有力。“为”在句末当语气助词也可通,但当“何以为伐”解更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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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有听到孔子这样明确反对,就推向季孙,为自己开脱,孔子却抓住不放,先引周任的话,说明为人服务的原则“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就是能够贡献自己的力量再就僚属之列,做不到就该辞职。次说你俩既然担任这个工作,季孙要犯大错误就该扶他一把,防止他跌下悬崖,再进一步用比喻说明冉有等不可推卸的责任。逼到这一步,冉有到了“图穷而匕首见”的境地,直接说出要讨伐的理由,“颛臾固而近于费,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原来因为颛臾城郭坚固,兵力充实,又与季孙的私邑费接近,不夺取它就会有后忧。这表明伐颛臾的主意实际是冉有出的,至少是积极赞成的。孔子抓住这一点,先予以训斥。“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一句表面很平淡,其实很严厉,说君子极端厌恶这种编造借口不说老实话的人,言外之意,这样做是小人的行径。这是第一层意思。第二层“丘也闻”以下提出正确的齐家治国的政策。孔子自称是“述而不作”,所以用“丘也闻”三字领起这段议论,也是至理名言。有人认为“寡”和“贫”两字互倒了,因为下文“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是对应的,但各本都作“不患寡”,上面只有“不均”、“不安”,下面却是“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多出了“和”字与“倾”字,和上文并不对应,所以有人作互文理解,不主张改字。这两句是孔子治国的至理名言,一直被后世所引用。诸侯建国,卿大夫立家。季孙是卿,鲁是诸侯,所以孔子在上文用“有国有家者”分说。先从反面说“患”之所在,这拿今天的话说是讲内政方面。下面是说外交方面,要以德服人,使远人从不服到肯来,这个“来”是使之来,那“服”就不用说了。远人高高兴兴来了之后,要使他们能安居乐业。这是孔子所主张的治国的内外之道。这是批评冉有的理论根据。因为上文是“冉有、季路”,中间说话只有冉有。这最后的批评针对两人,而子路比冉有大,所以孔子说“今由与求也”把子路提在前面。下面这几句话就是成语“祸起萧墙”的来源。这根据上一层,先说外交(上文先说内政),过去的术语叫“逆承”,因为重点在后面,所以先说“远人不服”作陪,然后再讲内部的分崩离析的危险,已经如此不安定了,还要“谋动干戈于邦内”,结语反驳冉有“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的话,说明真正可忧的不是颛臾,而是季孙本身。因为当时季孙把持鲁政,和鲁君矛盾很大,“萧墙之内”指鲁君。季孙知道鲁君想搞掉他以收回主权,因怕颛臾起而帮助鲁国,于是想先发兵攻打。孔子“季孙之忧”这几句话,直探到季孙的内心,是很有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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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才三百字不到的短章,不但能表达出孔子的治国方略,而且可以使人看到冉有文过饰非、最后理屈词穷的神态和孔子洞察事物、义正词严的原则精神。《论语》善用虚字传神,它不是专写人物的,但在对话中,可以给人鲜明生动的感觉,是后世记言的楷模。孔子教育弟子是以政治上有所作为为目标的,主张要“持危扶颠”,就是使自己所服务的上级走正道。冉有为季孙服务,却不是要季孙如何使鲁政清明,权在国君,而是帮助季孙专权。“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论语·先进》)可见孔子的严正立场。子路和冉有一道为季氏服务,但不像冉有那样为之聚敛,孔子在这篇中责备冉有很重,而只在最后责及子路,是根据“陈力就列,不能者止”的原则指出子路也有不可逃脱的责任。轻重分量明显不同。正因为《论语》在记言之中,能涉及各人的不同性格(特别是十几个大弟子),所以司马迁写《仲尼弟子列传》主要取材于《论语》。从这一点也可看出《论语》在散文发展中的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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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本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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