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妇赋

思在昔之恩好,似比翼之相亲。惟方今之疏绝,若惊风之吹尘。夫色衰而爱绝,信古今其有之。伤茕独[1]之无恃,恨胤嗣之不滋[2]。甘没身而同穴,终百年之长期。信无子而应出,自典礼之常度。悲谷风[3]之不答,怨昔人之忽故[4]。被入门之初服,出登车而就路。遵长途而南迈,马踌躇[5]而回顾。野鸟翩而高飞,怆哀鸣而相慕。抚騑服而展节[6],即临沂[7]之旧城。践麋鹿之曲蹊,听百鸟之群鸣。情怅恨而顾望,心郁结其不平。


注释:

[1]茕(qíong穷)独:孤独。 [2]胤嗣:后代,子孙。滋:培植、增殖。这里指生育。 [3]谷风:《诗经·邶风》篇名,为弃妇自诉不幸之诗。全诗以谷风起兴:“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谷风乃来自深山大谷之风,暗喻人的暴怒。这里代指暴怒中的丈夫。 [4]昔人:指其夫,呼应赋首句“思在昔之恩好,似比翼之相亲”。故:指变故、变心。 [5]踌躇:徘徊不前貌。这里以马的驻足来表现人的留恋难舍之情。 [6] 騑(fēi非)服:四马驾车时,中间两马夹辕者名服马,两旁之马名騑马。展节:意为举步前行。节指骨节相衔接之处。 [7]临沂:县名,今属山东临沂市。


赏析:

曹丕的《代刘勋出妻王氏诗序》云:“王宋者,平虏将军刘勋妻也,入门二十馀年。后勋悦山阳司马氏女,以宋无子,出之。还于道中,作诗。”曹丕同情刘勋妻王氏的遭遇,不仅写了诗,还作了这篇《出妇赋》。在同时期的作家中,作过同题赋的,尚有曹植与王粲,显示了建安文士对普通妇女情感世界的关注。而在将这类人事题材引入赋作的过程中,曹丕所起的首倡作用及其特有的创意,是不应低估的。

全赋以遭遗弃者的口吻,诉说不幸的婚变,在对薄倖的丈夫予以婉讽的同时,悲叹自己孤独无依的命运,笼罩着哀怨的气氛。这当然是与曹丕对“出妇”性格及心态的处理有关的。他笔下的“出妇”以为造成婚变的原因,是“色衰而爱绝,信古今其有之”,“信无子而应出,自典礼之常度”。虽然不无责备对方之意,但两个“信”字句流露出她在理智上替对方开脱的努力,从而使这位女性蒙上了一层阴郁的自责的色彩。

她的怨而不怒的遇事态度还表现在,尽管其夫呼之不答,弃若飞尘,她却“顾望”难舍,连乘马也为之“踌躇而回顾”,写得缠绵悱恻,悲戚动人。作者由马的通人情,继而写到途中飞鸟,尚且“怆哀鸣而相慕”,以对照出人之无情,连鸟兽都不如。此时此刻,出妇又怎能抑止内心的“怅恨”与“不平”!

这位女性忠爱执著的情操,还在“出登车而就路”时仍“被入门之初服”的刻画中得到渲染。不改初服意味着不改初衷,信守同甘共苦、百年好合的诺言。这在客观上与其夫的无信无义也形成对照,蕴含着一定的讥刺意味。

在中国文学传统中,抒发弃妇的悲慨,应该说早在《诗经》中就已开始,著名的有《邶风》中的《谷风》,诗中对薄情郎所作的揭露甚为严正。本篇尽管也借用了《谷风》的典故,但基本情调则偏于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相对说来,王粲的同题作则更接近《谷风》的精神,稍作比较,便可看出各自特色。王粲赋中是这样解释“她”的被“出”的:“君不笃兮终始,乐枯荑兮一时!”这里强调的是她丈夫的朝三暮四的劣迹,读后使人感到女主人公具有一股凛然正气,其夫的轻薄无行受到正面抨击。对于轻薄之人,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呢?所以结果便是:“马已驾兮在门,身当去兮不疑!”(《艺文类聚》卷三十)此处的“不疑”,表现出了一位人格不可侮的抗争的女性形象。由此也可看出,当时的作家们在同题共作的情况下,能各自发掘主题,形成风格。

(周勋初 曹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