豇豆,相对于短短的四季豆、扁扁的扁豆、弯弯的刀豆,它细长细长,我们乡下叫作长豆角,既形象贴切,又口语化。
母亲栽种在池塘边的长豆角和辣椒几乎同时成熟,摘下第一把鲜嫩青亮的长豆角,放几个同样鲜嫩青亮的辣椒一起炒着吃,叫“尝新”。那时,让我们姐弟垂涎三尺的“尝新”是要等到家里来了匠人或者在外工作的父亲回家才能跟着一起尝到的。尽管我们姐弟天天到土里去看,念叨着要吃也是白搭。
到了盛夏时节,夏风一吹,长豆角一夜疯长,密密麻麻,粗细一致长短一致的清一色的长豆角煞是可爱。那时,母亲的农活很是忙碌,往往是清早水煮一大锅长豆角,供我们姐弟五人一日三餐食用。我至今还记得到了几大碗长豆角被吃得快见底时,姐弟们争相捞里面的豆粒和拌碗底那一星半点的油吃的那种快感。
母亲每年会栽种好几块土的长豆角,甚至一年会栽种两到三轮,因为无论它收成多好,吃不完,卖不出,也没关系,母亲还是可以用巧手把剩余的豆角“颗粒”归仓。
清晨露水干后,母亲带着我们把一根根长豆角摘下来,洗净沥干,切成如黄豆大小的丁,放进玻璃罐内,一层青豆角一层白食盐,用汤匙压紧,把保鲜袋封住罐口,倒扣在装了水的盆里,让其在里面等时间去折腾、发酵。三天后即可开瓶取食,这就是酸豆角。酸豆角无论是直接做凉拌菜吃,还是掺入肉泥炒着吃或做吃面的码子都是脆脆的、酸酸的、甜甜的,是道让我们全家都欲罢不能的开胃菜。
记得有一个夏夜,只十一二岁的我在水圳边守水(我们家乡地势平坦,常年缺水,稻田里隔那么几天就要在三四里远的湘江河里抽水,沿途水圳有几处口子,会安排小孩看管,我们叫守水)。中饭后,坐在水圳边直至夜里十点多,又饿又怕又有蚊虫咬,无数次站起来伸长脖子张望母亲的到来,又无数次只得坐下来忍受饥饿、忍受害怕、忍受蚊虫叮咬。将近十点半,待母亲扛着锄头、提着盒饭走近时,我本是要抱着她的大腿号啕大哭一场的,可当母亲打开那盒酸豆角炒饭,那酸酸的、浓郁的油香味瞬间就没收了我的眼泪,化解了我的委屈,收复了我的情感。
农活太多,忙不过来,棚架上的长豆角已略显苍老,母亲则会摘下来,洗净,放锅里滚烫的水中焯一下,只那么一两分钟就捞出来。为防止一脸盆的热豆角因温度过高而粘连,母亲会以最快的速度,用筷子一根一根挑着挂在事先擦干净的晒衣竿上,水分干后,再晒一会儿。到底晒多久,这要视温度而定,反正不能太湿也不能太干,太湿则容易腐坏,太干就炒不出那爽脆。然后扎成够一餐吃的一小把,装入保鲜袋中,收入冰箱冷冻室。待吃时,拿出一小袋,解冻后,加入点肉末,我们叫白豆角炒肉末,切几个我们那儿的特产黄辣椒,撒点大蒜叶,这道色彩鲜艳、味道鲜美的家乡菜便做成了。
相对而言,酸豆角、白豆角的做法都还比较简单,而我母亲在“恰到好处”的时机,做出的“恰到好处”的伏豆角,对于我们一家来说又是一道人间美味!
伏豆角,首先是要在合适的时令制作。伏豆角顾名思义是要入三伏天后摘下的豆角,这正如我母亲说入三伏才能剁辣椒,入腊八才能熏肉是一样的道理,一定的时候做出的才能最完美。摘的豆角要不嫩不老,太嫩的豆角经太阳暴晒后会缩至米粒小,不好看;太老的豆角伏出来后会有筋筋道道,不好吃。母亲摘回一大篮,带着我们坐在水井旁挑挑拣拣,掐掉头、尾,挑出有虫子的豆角,然后用井水清洗几遍,提回来沥干水后,扛出两条高凳子,架上大盆子,搬出砧板、菜刀,把豆角切成大致5厘米一小段。切好后放入盆中晒也是有讲究的,暴晒时间过长会如同干柴棍,无法变软,而切好后晒时,突然下一场雨,被淋后的豆角是只能全盘丢弃的。把晒得刚刚好的豆角,放入大坛子里,把半个人高的大坛子塞得满满当当,用塑料袋把坛子口扎得紧紧的,再拿个大碗反扣在上面,边沿倒入满满的水以防进空气,剩下的就是不定时为坛子边沿添水和慢慢地等待了。
“酿酒本无期”是大诗人白居易想象的吧,酿豆是有期的。一大坛豆角在坛中相互渗透,暗地里风云际会酝酿着。也许是半个月,也许是二十多天,也许是一个月,母亲总是会凭感觉,不疾不徐地在恰到好处的时间开坛。那一瞬间,浓香弥散开来,整个房间酸甜且清香的分子在空气中游离。
取一碗伏豆角,放几个黄辣椒炒着吃,爽爽脆脆,如果有肉,切几片肉与其一同翻炒,那浓香从锅里、菜碗里随着热气飘出来。在我们小时候那简直是过大年,是辛辛苦苦的秋收后,母亲犒劳我们姐弟的珍馐佳肴。
我的母亲一生都在田里、地里忙碌个不停,她不像婶婶她们那样会做油货、包子之类,也很少做针线活,也没时间坐下来与我们谈心或玩乐,可她用一碗碗多样化的豇豆真切地表达了她的爱,也牢牢地牵制住了我们,以至现在我们姐弟在外几十年还时常念叨着要回家吃她做的美味。
原标题:那一碗长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