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厨艺

十八岁以前,我一直跟父母住在一起,吃母亲做的饭菜。我家的常备菜有三样:泡菜、卤肉、豆豉,都是母亲自制。

母亲常年经营着两个泡菜坛,一个是玻璃的,可以见到里面所泡的蔬菜品种:白萝卜条、胡萝卜条、淡绿的豇豆、鲜红的辣椒、嫩黄的姜芽、深紫的包菜……另一个是陶制的,从中可以搛出莴笋、青菜头、水萝卜皮……虽然母亲对淘气的我相当放纵,一般情况下管束得并不怎么严格,容忍我在家里关起门来当个孙悟空,但她那两个泡菜坛,却决不许我靠近。两个泡菜坛的盖子,盖上后都有半圈水维护,母亲舍得把里面的成果让我吃尽,但她在往里面填入食材,以及从里面搛出泡好的菜品,那样的操作过程中,是一定要我远离的。

后来我就懂得,泡菜坛绝对不能沾一点油腥,也不能溅进生水,她填入食材、搛出成品各用一双长筷,平时都是晾干裹在纯净的豆包布里保存的,用时取出后要用开水烫过,并用白酒擦拭。她进行相关的操作,仿佛是在执行一种仪式,颇有神圣感。真是泡菜坛中物,块块皆辛苦!我家餐桌上除了新鲜泡菜,更常备切成碎丁的炒泡菜,其中用量最大的,一定是豇豆。

母亲还有一口颇大的砂锅,是专用来制作卤肉的。锅里的卤汁,最早的根源,据说是我家从重庆迁到北京不久,就有的,我常见母亲把砂锅放在厨房灶眼文火煨炖,一旦微有沸腾声,便及时熄火,当然随着取食其中的卤肉,会再往砂锅里续进新汁,新汁是另锅炖出的肉汤,配以各种佐料,这样,总体而言,锅里的卤汁总保持着无可取代的陈年魔力。锅里的卤肉当然会不时更新,铁打的卤汁流水的肉,卤好的肉取出切片,放在盘中色泽鲜丽,未曾进口,已令人垂涎。都用什么肉来卤呢?猪肉、牛肉,都不带一点肥,纯用瘦肉,另外的食材只取三样:猪心、猪肝、牛舌。

母亲还常年制作豆豉。干豆豉黑色,我家餐桌上四季常备油炒过的黑豆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水豆豉。水豆豉一般在夏季制作,母亲会在一个大细竹笸箩中,用大幅豆包布盖住煮熟的新鲜黄豆,让其发酵,一两天过后,若掀开豆包布一角看去,不懂行的或许会吃惊:呀,长出霉丝了,这东西能吃吗?若掌握不住分寸,那真就不能吃了,但母亲总能在恰当的时候,将产生出黏液的裂开的豆瓣取出,再加上盐、碎花椒、姜屑、芝麻大小的辣椒屑,制作成带水浆状态的食品,这就是水豆豉,母亲会把成品装进一个陶罐,每餐倒出一碗,放入一只汤匙,吃饭的时候,可以舀出来直接吃,也可以拌饭、拌面,或涂抹在馒头片上吃。水豆豉的外观,在杏黄色的豆瓣上,显现出许多芝麻大小的辣椒屑,十分可爱,而所发散出的气息,具有异香,令人胃口大开。

母亲好客。亲友们来了,总是留饭。有的亲友会说:“您别麻烦了,咱们出去吃馆子吧,我请客!”母亲就总用一句话怼过去:“哪个说的哟?”这句话用四川话道出最传神,含义很丰富,包括以下诸种意思:既来我家,当然由我招待;馆子里能有什么好吃的;别跟我争了,等着我的美食吧!后来,对某些客人,她用普通话发音说这么一句,也很有征服力。凡在我家,享受过母亲厨艺的亲朋来客,都会得出相同的结论:确实比餐馆的还好吃,而且有特色!

父亲有两个同乡发小,都姓陈。一位陈伯伯是造纸专家,另一位是汽车发动机专家。大约每隔两个来月,星期日,两位陈伯伯就会来我家,跟父亲欢聚。两位陈伯伯往往一早就相继来到,那天我家会吃两顿饭,一顿在十点以后,都是母亲自制的成都小吃,父亲和两位陈伯伯先是就着母亲制作的一大盘夫妻废片(常被写作夫妻肺片,其实食材中无肺),喝红星二锅头酒,另有一盘佐酒的,往往是凉拌白菜心,周遭环绕着月牙般的松花蛋瓣。酒喝得差不多了,供应主食,先是一人一小碗龙抄手,然后是钟水饺、担担面,最后是赖汤圆,也许还会一人一个叶儿粑。第二顿则要晚上六七点钟才开饭——午前虽然吃得饱足,到那时两位陈伯伯往往忍不住声明:饿了饿了!他们点名要我家的老三样,好开始喝酒,晚上这顿他们喝烫好的黄酒。母亲切好卤肉,总要细心摆盘,把肉片、猪心片、猪肝片、牛舌片切得大小得宜,摆成花样,就会听见一位陈伯伯大声发言:“何必像餐馆那样打荷!”但母亲却固执地一丝不苟地像绣花那样摆盘上桌,并且警告:“浅尝辄止吧!后头好吃的多呢!”后头好吃的确实让他们目不暇接、口不暇品,我记得的下酒菜有白斩鸡、油炸花生米,热菜会有红薯垫底的渣肉(米粉肉)、麻婆豆腐、豆瓣鳜鱼、虎皮尖椒、樟茶鸭、清炒豌豆苗……汤会有《红楼梦》里提到的虾丸鸡皮汤,最后会有一道甜食,比如拔丝山药或者八宝蒸饭。虽然大都是川味家常菜,琳琅满目一桌,确实在大快朵颐之后,余味无穷。

我父母都是四川人,口味自然长期嗜辣。我们小孩子从小也习惯吃辣。曾有人问我:你母亲会自制肉松、果酱,那样的美味,你会不会偷吃?回想起来,因为母亲实在厨艺太高明,那类成品于我而言,并无强烈的诱惑力,倒是母亲隔段时间便会制作一次油辣子,往沸腾的豆油里,倒入她配置好的辣椒末花椒末,还略加盐糖,炼出的油辣子极香极爽,待她将炼好的成品装入一个带盖的小陶罐以后,温度降到微热,趁她不注意,我会掀开罐盖,罐盖上有一缺口,插入的配套陶勺勺柄伸在外面,我以极快的速度,汇出一勺油辣子,放入嘴中,以舌搅动,啊呀,那种快感,难以形容!我曾经就是那样的一个嗜辣少年!

只是,也许是在北京居住得久了,兼年龄增长、身体变化,到二十世纪末,我竟变成每当餐厅服务员询问:“有什么忌口的吗?”便回答“免辣”或“只能微辣”。如今年轻一代,无论东西南北,似乎多爱吃辣,以至于一度无辣不成菜,无辣不成馆。东北女士,会热爱毛血旺、水煮鱼;江浙女孩,会迷上巴蜀烤鱼、麻辣火锅;去北京东直门内簋街,会闻见满街的麻辣小龙虾气息。

曾有位姨妈,对我喟叹:“你呀你呀,看你以后离开了家,还怎么吃得下饭哟!”事实也并未如她设想的那么糟糕,我十八岁离开父母,独自生活,很快也就适应了公共食堂。当然,我会偶尔忆念起母亲的厨艺。梦中出现次数最多的,是一菜一汤。菜是夹沙肉,就是用纯净的肥猪肉,切成片,再剖开,镶嵌进甜豆沙,蒸熟,肥而不腻,咸甜交集,真乃超级美食。汤是酸菜豆瓣汤,将蚕豆(四川叫胡豆)去皮分成薄瓣,投入事先煮妥的酸菜汤里,酸菜只取叶片撕成小块,汤是煮过猪骨头的高汤,待汤呈乳色,豆瓣恰好熟透而又没有煮化,舀出一碗,先嗅,再舌尖试尝,再用汤匙舀着细品,哎,此汤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享!

中国传统文化中,家庭文化是重要的组成部分,而家常菜,又是家庭文化中极其重要的一项。不是我刻意要将母亲的厨艺价值拔高,我是真觉得那是一种融入亲情、友情、爱情,乃至邻里情、乡土情、民族情的既平凡又神圣的文化存在。

昨夜梦中恍惚又回到父母家中,我跟母亲说:又有新书出版,又有稿费到账,我请二老去便宜坊吃烤鸭!于是母亲那微笑的面容又呈现于眼前,而且分明听见了那句熟悉的回应:哪个说的哟!

原标题:母亲的厨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