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了吗?”
“吃了,你呢?”
“吃了。”
往昔年景,邻里碰面,这样的一问一答,彼此互动,百说不烦,乐此不疲,我们再熟悉不过。并非知堂老人说的那种“饿鬼转世”,只是百姓之间的习惯招呼用语,与健康、快乐,与祝福有关。
中国人自古笃信“民以食为天”,饿的滋味不好受。揭不开锅、食不果腹的日子实在刻骨铭心,不堪回首。“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男人能不能担得起养家糊口的责任,女人过门能不能填饱肚子,是最起码的考虑。家有余粮,心里不慌。家无隔夜粮,吃了上顿没下顿,是最愁人、最难熬的事情。
萧红年轻时在哈尔滨曾度过一段使她惊恐的饥饿时光,在《饿》一文中,她写到瞧见邻家门口挂着的“列巴圈”,勾起了对“吃”的极度渴望,“我心里发烧,耳朵也热了一阵,立刻想到这是‘偷’,儿时的记忆再现出来,偷梨吃的孩子最羞耻。……我抱紧胸膛,把头也挂到胸口,向我自己心说:我饿呀,不是‘偷’呀。”她没有去偷,可是,“我拿什么来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这种逼真的描写,如非亲历,很难想象。
莫言在长篇小说《丰乳肥臀》中关于饥饿的笔墨也很传神,他写母亲上官鲁氏的偷粮方式,可称之奇特绝伦。她给生产队拉磨,趁干部不注意,在下工前将粮食囫囵吞到胃里,这样就可以躲过下工时的搜身检查,一回到家,她赶紧跪在一个盛满清水的瓦盆前,用筷子探到自己喉咙里催吐,硬是把胃里还没有消化的粮食一点点吐出来,然后洗净、捣碎,喂养自己的婆婆和孩子。后来竟成了身体的条件反射,一跪在瓦盆前就想呕吐。据说莫言写的就是自己母亲的经历。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此言出自《管子·牧民》,司马迁对此大加赞同,在我看来,这也是有关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或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之间的关系最原始、最朴素、最直观,也最言简意赅的伦理解释。美国社会心理学家马斯洛将人的需求由低到高划分为五个层次,第一层就是生理、生存的需求,即满足基本的衣食住行、生儿育女的需求。作家任林举在纪实作品《粮道》中,把粮食视为“上帝怀中的解药”,这个比喻颇具伦理深意,当“吃”成了问题时,人们陷入绝境,就会面露狰狞,背弃神圣,狼性凸显,悲悯尽失,这时候主宰一切的是丛林法则;而肚子一旦吃饱了,人人脸色红润,笑容可掬,行为高雅,知情达理,大致都可以向善向美,蔑视低俗,一些人甚至可以鄙夷“为稻粱谋”。
保证了“仓廪实”,才谈得上活得体面,随之出现文明社会的种种饮食礼仪。据说吃法国大餐要遵循一套繁文缛节,精巧的餐具、如画的菜肴和数种饮品首先构成了视觉上的美感,吃过每道主菜,侍应会送上一杯“雪葩”,用果汁或香槟造,除了让口腔清爽,更能增进进餐者的食欲,整顿法国大餐吃下来,通常要耗费两三个小时。中国人的“吃”则比较实惠,对“吃”的追求每每在旧历年的春节达到极致,蔚为大观,各地都把吃的特色内容展示得淋漓尽致。家中肉香扑鼻,不仅刺激食欲,还是吉庆年景的象征。
在苏联卫国战争时期,面包之于军队,地位很特殊,一直被视为重要且神圣的战备物资,高层对部队里负责烘焙面包的人员有着极其严苛的审核,最重要的就是必须忠诚可靠,一口面包都不会偷嘴。苏军的黑面包被称为“大列巴”,这种黑面包相较于德国面食的精细加工、选料讲究,更为简单、粗糙,甚至显得寒酸,却适用于战时。“大列巴”通常需要连续烘烤三天时间,让水分全部蒸发,由于添加了稻壳、锯末等渣料,周身很硬,吃下去饱腹感也极强。据说,某次肉搏战,苏军士兵慌忙中从背包里拿出“大列巴”砸向德军,敌人应声倒下,面包作为杀器,仍很坚挺。这固然是个段子,却丰富了“吃”的内蕴,意味独具。
如今,吃饱肚子已经不是问题,人们更加在意的往往是营养过剩。为减轻糖尿病、脂肪肝等带来的健康困扰,许多人坚持只吃六七成饱。有专家发出警告,对于人类,顿顿吃饱饭是很可怕的事。据说这并非危言耸听,而是有科学依据的,即所有动物都是在吃不饱的状态中得到进化的,半饥饿才是其体能最好的状态——如果经常吃不饱,偶然吃饱,便会把剩余能量作为“节省基因”或“节俭基因”储存起来,构建健康体质。
尽管彼一时,此一时也,我也不觉得“你吃了吗”的问候已经无用、多余。原以为,此招呼用语只流行于京津冀一带,应的是“礼多人不怪”那句老话,代代因袭,口口相传,后来才知道,这差不多是整个华人圈子的一种文化礼俗。它近乎俗烂,令人耳根生茧,然而它听起来总让人感到和畅、亲切、友善,这是人们在互致顺遂、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