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义是我的第二故乡,尹家府公社谢辛庄大队是我下乡插队的地方。当知青的时候,就感觉到这片沃土有着文学的滋养——那时,作家浩然常在这里行走,播撒文学的种子;县文化馆还办有一本文学刊物《无名花》。我在干农活时,有时脑海里蹦出诗句,比如国庆之夜“我开着拖拉机耕地/仿佛是从天安门前走过”之类的,就装进信封投给编辑。后来,我的作品登上了《无名花》,东城区的《红芽》也发表了我的小说《在密林成材的地方》,署名是“插队知识青年李培禹”。刊物“无名”,我的名字却被《北京日报》注意到了。很快,我被抽调到县里参加“通讯员学习班”。班里有来自高丽营乡的小高(她后来成为北大中文系的工农兵学员)、还有焦庄户的小胡、小店的张金发,还有南彩的小齐等。一个月后,学习班结束,我们几个依依不舍,到县照相馆拍了张合影。然而却没有让我回谢辛庄去,县委宣传部的穆仲高老师说,你留在宣传部写稿子吧。就这样,我骑着宣传部的一辆旧自行车,当起了新闻报道通讯员,一干就是10个多月。可以无愧地说,无论河西河东,顺义的所有乡镇我都到过。如果能翻看到1975年的《北京日报》,署名“顺义县通讯员学习班”的新闻、通讯,大都是出自我的笔下,因为那个“学习班”只有我一个人。所以,我对潮白河畔那片土地始终有着一种挥之不去的乡情。
前不久,接到《顺义文艺》主编胡广星电话,看到刊物装帧精美,大方大气,办得很好。
离开谢辛庄已经40多年了,我曾经是那里的一个知青、一个社员,一个每天挣6个工分的二等劳力(一等挣8分)。我怀念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常想起待我像亲人一样的那些大爷、大妈……特别是步入中老年后,曾经一起下乡插队的高中同学聚会渐渐多了、密了,我们的心时常飞向那儿——我的“第二故乡”,那个盘山下小小的村庄。
谢辛庄虽小,我却觉得它那般广阔。我清楚地记得下乡第一天,老队长带我们去认地边儿,老人说,我们记。陈家坟、条稻子、郭柳坝……你想知道农民对土地的感情吗?那么你就听老队长讲吧,他会滔滔不绝地给你讲上3天!谢辛庄只有100多户人家,但家家都是那样欢迎你,年纪大的老人叫你“孩子”,小娃娃们像统一了口径似的对你嚷:“大学生!”记得端阳节那天,我们十几个男女知青都被老乡们拉去吃粽子,剩下了空荡荡的知青大院和一地月光……
大队的广播喇叭像是专门为我们安的,方向正对着知青大院。每天天不亮,京东大鼓便唱了起来:“火红的太阳刚出山呀,朝霞染红了半边天。公路上走过来人两个呀,一个老汉一个青年哇……”女生喝完棒渣粥,男知青们才懒洋洋地起来,也不洗脸,端着饭碗到队长派活的村口去吃,活像一群讨饭的。只要嘴一闲着,我们就学着喇叭里的大鼓调唱,还恶作剧地把词改了:“现如今,队长的儿子把大学念,他骑着大马走在前啊——啊——哇——!”
队长派我去修渠打埂,由一个叫茂财的社员带我。茂财,茂财,多多发财的意思呗!看看他干的活儿,我气坏了:他竟把我挖的渠又填平了。因为是初次见面,我压着火问他:“为什么?”他用铁锹向东指指,我一看才知道,我挖的渠没有和大渠接上口。我的脸“刷”地红了。
我提议分开干,我打埂,他挖渠,他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我跟在他后边,他挖一段渠,我就往两边培土,用铁锹拍打结实。好长一段时间过去了,我累得有点喘不过气来。茂财也遇到了难挖的一段,只见他“呸呸”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用脚吃力地蹬铁锹,一下一下地挖着、挖着,汗珠滴下来,渗到土里。我也学着吐了口唾沫,可是却不灵,实在添不了多少劲。转眼被他甩下一大截。当我筋疲力尽地看着手上磨起的大泡时,茂财走过来,“抽——袋烟吧!”原来,他是个结巴,“抽”字后停顿了有好几秒钟,才把“袋烟”吐出来,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抽袋烟”并不真是抽烟,而是歇会儿的代名词,于是我扔下铁锹坐在田埂上。
茂财用粗粗的手指卷了一支“大炮”,翻遍全身也没有找到火柴,他嘟哝地骂了一句什么,就把那支大炮别在耳朵根上。我望着蓝蓝的天空、飘浮的白云,慢慢合上眼睛,享受着大自然的恬静……
待我睁开眼,茂财正在帮我打埂。他干得那样轻巧,打的埂又直又快,又结实。我猛地想到,打埂要比挖渠轻省得多啊!而我无意中把重活分给人家干,自己挑了轻的。我对茂财敬佩起来,我想,毛主席说得对,是得向贫下中农好好学习啊!
然而,茂财竟是一个富农!当然,实际上是他的爷爷是富农,但当年在人们眼里,富农的孙子就是富农。
那是我们在农村度过的第一个冬天。大雪整整下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漫天皆白,除了几缕炊烟,全村死寂死寂的。照规定,下大雪是不出工的。大概是我从小就喜欢雪花,又加上那一阵正迷着写诗,一股诗情促使我很早就起来了,走出知青院一看,呵,这银色的世界多美啊!几只觅食的麻雀啾啾叫着,飞落到白杨树上,抖落下一片白蒙蒙的雪屑,偶尔从饲养棚里传来一阵牲口的叫声。我忍不住弯腰捧起一把雪,忽然发现村里的雪已经有人扫过了,大队前的场院、井台上,扫得干干净净。向四周望去,远远地看见一个人正在挥着大扫帚扫雪。走近了才看清,正是茂财,他的耳朵已经冻得通红了,他看了我一眼,又低头扫他的雪。我挖苦道:“嗬,贫下中农真是俺的好老师呀!”他突然停住了,转过身来,奇怪地看着我。我说:“我帮你扫吧。”不想他慌了,结结巴巴地说:“那还——了——了——得?我是富农哇!扫雪是大队规定的。”我的诗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怏怏地回到屋里。天真冷,大概火炉又灭了。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为什么老了会越发怀念那个地方?至今还能记得那一张张生动的面孔。我们又见到茂财时,他已做了爷爷,在村里安享晚年。我给他带去几盒中华烟,他说早不抽烟了。见我失望的样子,他还是接了过去,竟说了一句:“抽——袋烟哇!”大家都笑了。我,笑中带泪。
鼠年春节就要到了,又是一个落雪的日子,我多想对那个已步入小康的再普通不过的小村庄道一声:谢辛庄,你好!我的乡亲们,春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