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前的4月21日凌晨,宽阔的长江上下着雨,江面黑黢黢的泛着杀气,江北岸一排排战船静静等待着。突然万炮齐鸣,强大持续的火炮震得地动天摇,大江南岸炮弹爆炸的火光不间断地连成一片,像一面闪光的墙。渡江突击队的船在江心小岛八宝洲隐蔽待命,父亲寒风就在其中的一艘船上。他是新华社驻第二野战军第四兵团(司令员陈赓)分社记者,在他强烈要求下,总部首长同意他和渡江突击队员们一起出发。我军的炮火向着敌人阵地纵深发展,进攻的信号弹划破夜空,大江上千帆竞发,突击队的船似离弦之箭,冲向对岸。父亲所在的船上有二十多个战士和两个船工,船头堆着沙袋,有两挺机枪架在上面,战士们手中是清一色的美式冲锋枪。对岸马当要塞残敌的枪声响了,子弹“嗖嗖”地乱飞,敌人的炮弹在江中炸起几丈高的水柱,水浪的撞击使船剧烈颠簸。船两边的战士们用铁锹、木板、钢盔拼命划船。不断有人中弹负伤、牺牲。父亲坐在船中间,他旁边的一个战士中弹受伤了,他接过受伤战士的铁锹,无法躲避子弹也没时间恐惧,只有拼命划船。接近大江对岸时,船上的机枪响了,敌人残存的火力点被压制住了。船撞上了岸边,突击队长大声命令“跟我冲,不要管俘虏!”父亲跟在队长身后冲上了岸,队长喊“卧倒”,他就趴下,队长跑他就跟着冲,一直冲上了目的地——江边的一个制高点。他和战士们马上清理残敌,构筑简单的防御工事,接应后续部队。这时天已亮了,细雨中江面上全是渡江的船只,壮观无比。敌人吹嘘的长江防线在西起贵池马当东至江阴600公里的防御阵地被我军全线突破。战斗结束,父亲和突击队的战士们告别,他们刚刚认识,名字都叫不全,却在一起经历了生死的考验,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久久不愿分别。
一个多月后,四兵团前进到鹰潭休整。在总结大会上,父亲得知,他所在的那艘船是第一个登上长江对岸的,被命名为四兵团渡江第一船,我父亲和船上所有突击队员都被授予渡江南征战役特等功。随后四兵团暂归第四野战军领导,部队向南,大穿插大包围,以大钳形攻势歼灭衡阳宝庆白崇禧主力。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之时,我父亲所在部队正向广州挺进。10月19日,四野十五兵团和二野四兵团联合作战解放广州。之后,刘伯承、邓小平命令四兵团向贵州云南进军。
记得1969年,我16岁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之前,有一天,母亲为了鼓励上山下乡的我,对我说,你爸爸在渡江战役中立过特等功,颁发过立功证书,就在他的黑皮箱里保存着。母亲还讲述了战斗的经过。我打开箱子,找到一个印制非常简陋的立功证。看到立功证那一刻的震撼,我至今依旧记忆清晰!一个作家居然浴血战斗在第一线,还立了特等功!战斗英雄和父亲这两个词连在一起让我对父亲有了新的认识。我年少时虽然调皮捣蛋,但从那时起,心中便有了榜样,有了人生的目标和方向。我捧着立功证和父亲一遍遍说,太牛了,这个太牛了!父亲只是淡淡一笑。我问母亲,立功证上怎么把寒风印成韩风了?母亲说,是战斗部队报上来的姓名,政治部可能没有核实,战争年代嘛!母亲还告诉我,1947年陈赓率领部队强渡黄河进军豫西时我父亲上了渡河第一船。那天夜黑风高雨骤,他们冒着敌人的炮火,胜利登上黄河东岸。
父亲1918年出生,那是一个大动荡的年代,他参加八路军后一心打日本鬼子,从没想过还能成为一名作家。直到解放战争初期的一次攻坚战,他最好的战友、刚刚入党的尹秀文所在连队在这次战斗中担任主攻。战前的那个傍晚父亲去看他,两人坐在一个土坡上,云霞沉沉,尹秀文一直不停地在地上捡草棍折草棍,两人相对无言。第二天战斗打响了,尹秀文是机枪手,牺牲在冲锋的路上,他的上半身被敌人打烂了。父亲在战场上找到他的尸体,不禁悲从中来,鲜血从鼻中喷涌而出。从那一刻起,父亲发誓,要把他的战友们写下来,让英雄永垂不朽!在进军贵州的战斗中,新华社驻四兵团分社社长冯牧鼓励父亲把他的战斗经历用文学的形式表现出来。父亲一路行军一路写,冯牧社长还就作品提出了修改意见。他们俩一辈子的友谊就是这样由文学与战火铸成的。一周的时间,父亲把尹秀文烈士写进了他的第一个短篇小说《党和生命》中。《党和生命》出版了单行本,在西南地区连印24版,受到广泛好评。1950年《人民文学》杂志第6期以小说的主人公尹青春为名刊登了这篇小说。
父亲随陈赓的部队南征北战,他一直牢记誓言。上党战役是我军在抗日战争胜利后对国民党作战的第一个大战役,父亲参加了,写出了长篇小说《上党之战》;邯郸战役是我军继上党战役后给予国民党军的又一次沉重打击,父亲参加了,写出了长篇小说《邯郸之战》;党中央揭开我军战略进攻的序幕,刘伯承、邓小平千里挺进大别山,父亲也在,写出了长篇小说《中原夺鹿》;淮海大战时,父亲在四兵团“文质彬彬的猛将”(陈赓语)、开国少将吴效闵的部队,他写出了长篇小说《淮海大战》。父亲从抗日战争开始就跟着陈赓的386旅,后来又在四兵团总部,他写了长篇小说《战将陈赓》。陈赓曾说:谁想了解四兵团战史,就去找寒风。1952年抗美援朝战争,他随巴金为团长的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朝鲜,在前线父亲碰到了他以前的战友,他申请留在了朝鲜战场。三个多月的时间,他出生入死到鱼隐山、文登里,到打败美军坦克劈入战的最前沿部队采访。回国后,写了反映抗美援朝的长篇小说《东线》。《东线》后来被翻译成俄文和朝鲜文,在前苏联和朝鲜出版。战争时期,我父亲曾是部队记者,一打仗他总是冲在最前面,人到枪到笔到,写了大量的战地通讯,为他的创作积累了丰富的素材。解放后他调到总政,一边写作一边做编辑。祖国的边境一有战事他就申请到前线去。我和妹妹们一致认为我们的父亲更像一名枕戈待旦的战士,其次才是军旅作家。
离休后,我父亲积劳成疾,两次中风生病,文章是写不了了。他晚年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看地图,尤其是军用地图。看到得意之处就淡淡一笑,我知道,这次“纸上谈兵”,他指挥的战役又胜利了!
2003年父亲因病去世,今年是他101岁诞辰,也是他老人家参军80周年纪念。他不忘初心,用他的笔记录了我们伟大的时代伟大的英雄们。他的作品就是他参加过的战争。他的书,描写敌我双方战争态势,描写我方统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战略战役规划,描写前线战士浴血拼杀的战斗意志。他书中的战友情、英雄泪,像浓烈的老酒,品起来余味无穷。在他的作品中读不到缠绵婉约的晓风残月,更多的是风起云扬、人民子弟兵必胜的铁血洪流。他笔下的刘伯承、邓小平、陈赓、周希汉、吴效闵等各级将帅,谈笑间强虏飞灰湮灭;尹青春、尚志、林柱子、叶金山等慷慨战士冲锋陷阵所向披靡。他们都是共和国开国的英烈,都是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基石。
在新中国成立70周年的日子里,我们怀念父亲和父辈,他们军魂不朽!在我们后人心目中,他们将星闪耀,永远照着我们向前、向前!
(本文照片由寒小风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