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了杜鹃 绿了毛尖

就这样,我稳稳地站上了金刚台润绿的石阶。

抬眼看,石阶正往云里可劲地生长,活像山里后生旺盛的脊背。石阶上没长草,也没生绿苔,光板板的什么也没有,但我每一脚,似乎都踩在绿波上,颤颤地,散开。如果此刻你与我一同站立,你就会恍悟,这飘忽的绿纹,原来是大山的影像;那用万千茶树粉饰的绿影,似一袭宽大无边的长衫,把整个金刚台严实地包裹起来。

站在千米山巅,层层毛尖茶林鼓胀着我的双眼。左右的山,前后的山,山里的山,山外的山,一座座全被矮矮的茶树浸绿了,是那种淌油的绿,似乎淌到哪里,都会咕咕冒绿,绿了瀑布,绿了小溪,连空气也涌动着透明的绿。我闭目,使劲吸上一口,肺叶子唰啦啦兴奋了,扑棱棱欢腾出生命的鲜绿。

禁不住隔空朝叠翠的茶林抓抓手,臆想能抓出一把水绿。没想到刚下到半山腰,绿叶就被我实实地抓住了,确切地说,我掐尖了,采茶了,是眼见为实的正宗信阳毛尖。

面前是一坡流翠的茶园,茶垄似一道道凝曜的绿浪。我欢喜地蹚进茶园,正逢一股小风光顾。茶树们举着片片绿叶,在我面前怜人地抖,看上去有点萌。更萌的是那些新长出的翠芽,一根根从枝梢上挺出来,支棱着翠嫩的小尖尖,像极了鸟雀的小舌头。这么一想,搭眼一望,可不得了!满坡新生的芽尖儿,如满坡鸟雀张开的嘴儿,绿舌儿一弹,绿嗓儿一喊,唱绿了一座座茶山。

我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也捏成鸟嘴的形状,一点点凑近嫩芽尖。手指肚感知到它圆润的饱满,是那种娇嫩的细软、伴有弹性的质感。像是第一次牵住新生儿的小嫩手,内心涌动着满满的怜爱和无言的感动。

噙一根嫩芽在口中,当舌尖遇上了毛尖,美妙发生在一瞬间。味蕾的冲动让我意外,那草木的清苦、泥土的厚醇、山花的芳香、春雨的甘甜、晨露的润洁、云雾的净纯,在口腔里反转、游离、渗透、沉浸、弥散,美好得让人想飘。

一杯淡绿的清茶,在老父亲的案头,整整飘香了六十二个年头。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留着大背头,伏案批改作业的父亲,面前总有一杯冒烟的茶水。茶叶青翠,茶汤微绿,茶香清浅。父亲不时地端起茶杯喝上一口,眉眼轻展,笑意隐现。

我看着眼馋,端起来猛吞一口,吐舌摇头说,苦。父亲一笑说,甜。

父亲第一次担任高中毕业班班主任时,才刚刚二十岁。也就在那一年,父亲喜获了几个学生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还意外地收获了两包信阳毛尖。

从此父亲说,喝习惯了,只稀罕这一口儿。

我恋爱时,男友得知父亲的喜好,七扭八拐地买来正宗货。父亲收纳了茶,顺便也接纳了他。

走出茶园时,见一棵树开满红花。我喊:茶花!戴斗笠的采茶姐捂嘴笑,纠正说:这是杜鹃花。

我一愣,心怦怦直跳。

才想起它一直都在呢,从我入山时它就在,在小溪旁、竹林间、山崖上、云雾中,只是我没有在意。其实,自从看了电影《闪闪的红星》以后,我就在意它了,那时我还是少年。它在电影里叫映山红,从此它就红在我心中。

我依旧叫它杜鹃花,因为它染着杜鹃鸟的血,如眼前这株守候茶园的红杜鹃。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注视一棵山杜鹃,它发散性的枝条修长柔韧,枝丫间花团锦簇,朵朵对开,花开五瓣,瓣瓣红艳,似向上撑开的红伞。花蕊聚拢在花心,每根蕊柱的顶端,涂有一珠墨点,像几粒黑亮的火柴头,仿佛一点就噼啪炸响,燃起鲜红的火焰。可不是嘛,这一树的红杜鹃,不就是一个正在燃烧的火把吗?

光亮中,我似乎看到了一群人,她们打着火把,头戴红星,脚穿草鞋,身背伤员,艰难地跋涉在大别山的黑夜。暴雨如织,炮火隆隆,但什么都阻挡不住她们革命的脚步,誓死捍卫红色政权。她们就是金刚台上耀眼的红杜鹃——红军妇女排。

一九三三年四月,满山的杜鹃花开得正旺,红军妇女排正式成立了。共三十六人,她们正值人生的花季,年龄最大的二十六岁,最小的仅有十五岁。红军妇女排张贴标语,宣传革命,筹备军粮,照料伤员。据说,她们在缺药少粮的情况下,奇迹般地治愈了几十名重伤员。

在一个叫里罗城的山村里,我见到了当年的红军医院。草坪上一眼方口石井旁,竖立着一块石碑,上刻三个如血大字:红军井。讲解员说,当年这口井虽然连接着山泉水,但这井一天到晚都是血红的,是被救护伤员的妇女们洗战士的衣服和绷带染红的。她指着后山说,当年就在那里驻扎着红军妇女排。

上山的羊肠小道树木葱茏,油桐花香飘落小径。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走,仿佛被一九三四年的那场大雪覆盖。越来越清晰地望见她沉重的背影,红军妇女排的张敏,破烂的衣衫难掩她高高隆起的肚腹,眼下就要生产了,敌人的围剿却越来越疯狂。封山、搜山,宁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人。张敏怀揣给伤员讨来的干粮,腆着大肚子一步一个雪窝艰难地行走。只听咔嚓一声,一棵碗口粗的乌桕树被积雪压断了,蓬松的树头似一颗被砍掉的脑袋,呼啦啦滚下了山崖。

在四面透风的茅棚里,张敏生下了一个瘦弱的女婴。虚弱的张敏紧抱着女儿,就像怀抱一簇美丽的杜鹃花,她坚信,熬过寒冬就是春天,她的女儿一定能过上花一样的好日子。

只是,孩子在出生后的六天里日夜啼哭。敌人封山已近仨月,大雪又接连下了十多天。这么恶劣的环境,还拿什么来果腹?产妇吃不饱,婴儿怎会有奶吃呢?

这时传来更坏的消息,敌人又上山围剿了。张敏和姐妹们迅速将红军伤员转移到山洞,敌人的枪声越来越近。正在这时,张敏怀里的婴儿“哇”的一声哭起来,年轻的母亲惊出一身冷汗。她赶紧把干瘪的乳头塞进孩子的小嘴里,孩子急切地吸吮了几下,立马吐出奶头,哇哇大哭起来。山洞里的战士悄悄做好了战斗的准备,担架上的伤员挣扎着坐起。张敏环视了一下战友,而后把女儿娇嫩的小脑袋紧捂在自己胸口。她流着泪默默地对女儿说,忍一忍呀乖宝贝,别出声,很快就好了,一切都会好的。

敌人走远了,世界安静了,张敏怀里的孩子悄无声息。姐妹们把孩子搂过来,只见她嘴巴紧闭,小脸乌青,已经没有了呼吸。

我在红河边,偶遇四个山里娃,四岁到八岁的样子。他们争相爬上一块大石头,挤挤搡搡,打打闹闹,把石头当成了自家的大炕。那个最小的女娃,小圆脸,娃娃头,毛毛眼,挂着两条清亮的鼻涕。

红军妇女排张敏的女儿,如若长到四岁,也该是这般可人的模样吧!

红军妇女排还有一个叫晏玉香的姑娘,只有十五的她正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但她在枪林弹雨中,早已成长为一名勇敢的战士。在敌人封山围剿时,她救助了不少红军伤员。

那天,晏玉香正背着药箱去山洞照看伤员,不想在山林中遭遇一群敌兵。玉香转身朝山上跑,敌人的枪弹嗖嗖乱飞,一颗子弹击中了大腿。敌人嗷嗷大叫着追上来,晏玉香拖着伤腿一路滴血,她咬紧牙关爬到悬崖边,义无反顾地纵身跳下深涧……

在一个陡立的山崖,我发现一棵红杜鹃。它根须直扎进石缝,树茎扭曲,枝叶扶疏。枝头上的红色花苞鼓突着心事,红得如同一场美妙的虚构。

走过了,我不禁又回过头去看,山崖上的那片猩红,如按捺不住的一腔热血,哗一下喷出,斑斑点点,红耀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