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擀皮的人

父亲是一家之主。他说,吃饺子吧。母亲便忙活了起来。面粉是现成的,盛在一个深绿色的铁皮桶里,她舀了面粉,倒入盆中,添上水,和好面,然后搓掉沾在手上的面渣儿,挎着篮子到集上去买韭菜和五花肉。

调好馅,铺开案板,找出篦帘和擀面棍,此时,面也饧了。在我们家,包饺子都是父亲擀皮,母亲捏。偶尔,父亲擀得快了就停下来,帮着母亲捏;更多的时候,他俩配合默契,父亲擀的正好够母亲捏的,这大概就是心灵相通吧。饺子好吃不好吃,首先在于饺子皮,要擀得厚薄软硬恰到好处。父亲擀起来总是得心应手,他扯过那一大团面,切成一个个大剂子,反复地揉,成条状,再切成一个个小剂儿,按成饼状,右手持擀面棍压着大半面皮上下滚动,左手捏着面皮边儿循环转动,一张张饺子皮就擀成了。母亲是个左撇子,她将饺子皮摊在右掌心,夹足馅放在皮中间,上下对折,再左右捏上几下,饺子便在她手中严丝合缝了。饺子个大馅足,结实饱满,一个个卧在高粱秸编扎的篦帘上,从边儿开始,一圈一圈地向里包围,仿佛荡开的涟漪,最后胜利会师似的卧满了整个篦帘。此时,瓦蓝色的煤气火苗正探出舌头,舔着锅底,水沸了,母亲端过篦帘,将饺子拨拉入水。饺子在沸腾的水中翻滚着,捞出锅时愈显丰腴水灵,像满载的船儿,泊在青花瓷盘浅浅的避风港中,热气腾腾,好似被一阵风吹散的炊烟。我心急火燎地夹了一个,咬上一口,韭菜与五花肉的香味交融着,氤氲在舌尖。我明白了“好吃不过饺子”的内涵。

对孩子来说,记吃不记打是天性。尽管幼时我淘气得不像话时,母亲便随手操起擀面棍,作势要打我。所谓打也只是瞅准了,轻轻地扫过臀部那些肉多的地方,因此我痛恨不起它,渐渐地连同那打都忘了。但我深刻地记住了那时吃过的饺子,韭菜肉馅的、芹菜肉馅的、荠菜肉馅的、芸豆肉馅的……一张小小的饺子皮包罗得下大千蔬菜,也包住了父亲和母亲的浓浓亲情。

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年除夕,一家人吃罢年夜饭,春晚也拉开了序幕。父亲和母亲将面、馅和家什搬到了客厅的茶几上,仍旧一个擀,一个捏,不时地抬头看上一眼春晚,手中却从没停下来。不到十点钟,饺子包完了,卧满了两个篦帘。饺子就是“交子”,它连接起了旧岁与新年。大年初一早晨,我们一如既往地给父亲和母亲磕头拜年,挑竿炸响穿红袄的“大地红”鞭炮,一盘盘饺子端上桌,热气萦绕,模糊了半边脸……

若干年后,我记起这一幕幕,恍然觉得父亲擀母亲捏,正如男耕女织,一家的温馨与幸福就在这男耕女织中绵延,似乎永远不会止息。

后来,父亲不在了,母亲的天空塌了一半。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黑暗中,想不起来开灯,或许也不愿意开。我是长子,我学着父亲的口吻说,吃饺子吧。不等母亲说话,妻子和儿子抢先应和。照例是和面、买韭菜、买五花肉、调馅,妻子代替父亲擀皮,仍是母亲在捏。母亲一言不发,一个一个认真地捏着,她一定想起了那个擀皮的人。饺子渐渐覆盖了整个篦帘,像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场雪。第二天,母亲的脸上居然有了微微的笑意,她大概又看到了照进生活里的些许阳光,我觉得这是饺子的神奇作用,它补缀了生活的罅隙。生活中,锅碗瓢盆相互磕碰是常有的事,每逢这时,我总会说,吃饺子吧。于是大家各自动手,配合默契,吃罢饺子,所有的误解与不快都散尽了,留下的是宽容与珍惜。

挨到了除夕,那是父亲走后的第一个除夕,母亲在下午就将家门口的灯换成了一盏红灯,像悬起了一个小小的灯笼,它从里向外地散射着红光,照亮了黑夜,也照亮了父亲回家的路。母亲和我们一起,在它的照耀下包饺子、看春晚、守岁、拜年、吃饺子,仿佛父亲仍然与我们红红火火地包着饺子,他在擀,母亲在捏,一切都像他在时一样。

此时,二十四节气又开始了新的轮回。旷野无人,麦苗葱茏,稠密而泼辣,我禁不住想象在纷飞的大雪中,我扯开嗓子呼喊,喊我所有的亲人迎着雪回到故乡,喊地下所有的先人重返人间——在除夕和初一,将四下失散的他们聚拢到一块,围炉吃一盘热气腾腾的团圆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