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如意

春节,人们相聚的桌上总有盘花生。平日里,花生我实在是吃得少,它太麻烦。年对大多数年轻人来说,是用来跨的,着急忙慌地蹭一蹭鞋跟的土,便要往新年的门槛去了,手里的花生也是家里老人在春节塞给你的,于是一年到头便诞生了那么几个下午,你会甘愿坐在那儿剥几粒花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然而,过年的奥秘常常就在这些果碟、菜盘里,端上它们的正是年的主角——那些老一辈的人。他们就像一根线,串起散居各处的我们,让我们即使没太多可谈的也愿意絮絮叨叨地坐在一起。

过年时,有些平凡的东西也会如花生般承载些别的意义。有时会想起汪曾祺先生写在《岁朝清供》里的一则小事,很多人家会在过年时养水仙,穷人家便用盆青蒜代替,或者把大红萝卜削尾挖肉,用萝卜碗盛青蒜,通红青绿地向阳放着。那时读到便觉得可爱、熟悉。可爱在于,青蒜大概没想过除了在灶台上,它还会荣登宝座,而萝卜兄也觉得岂有此理;熟悉在于,家乡过年的菜桌上也有道青蒜萝卜的知己,那便是“如意菜”。

如意菜是道半命题文章,主角是豆芽,其他便是自由发挥了,总之是一盘子的熙熙攘攘。豆芽平日里都低眉顺眼的,居然在春节的饭桌上摇身一变长成了如意,而且还是柄镶金玉如意。在外婆看来,顶重要的是豆芽根须得去干净,不然就不像柄如意了。

这道如意菜除了豆芽之外还要放点什么,便要看这一年的故事了。柜子里还有些干香菇,去年朋友送的,隔夜便和木耳一起用水泡开;黄花菜有时是应季买来新鲜的,然后自己晒,有时是直接买来的菜干,既然等到了这个日子就让它伸个懒腰舒展开;而豆干则是早晨刚买的,平平整整切成长条候着。但倘若这些都没有,也没什么不体面的,热热闹闹地来个豆芽炒油豆腐,也是一盘如意。没人说过最标准的如意菜是什么样,大概因豆芽和每家灶台上的大多数食材都能搭配,毕竟这如意是不同人的如意。人总不能吃真如意,于是或贫或富都得乖乖吃那豆芽,吃那里面的秋收冬藏、迎来送往。

我猜,当初琢磨出如意菜的大概也是个家里的老人,年轻人总是对鱼肉有期待,谁也不会心心念念去等待一盘琐琐碎碎的菜,但它总在最后压台,给一桌盛宴做个平平淡淡的结尾。一代代的老人做的也总是这件事,他们把去年的老香菇、今春的黄花菜、早晨的豆干和年货里的什么放在一锅里炒,解释所有的贫富,所有的甜辛,所有的得失消长都会过去。人或许要用大半辈子才能明白,豆芽有时是豆芽,但有时也是如意。于是,我们将一年所得用心做一碟菜,然后端给自己。

我们常常向食物寄寓,是因为生活还有值得咂摸的余地。如果一个人还能在花生壳里享受一个闲谈的下午,如果还愿意用如意来解释豆芽,如果家里还有一个人会把灶台上的往年此刻放进锅里,炒成如意,那么年便还有着它绵长、深邃的意蕴。

大年夜的晚上总会连绵不绝地响起鞭炮声,那里边好像藏着北方的破冰声,南方稻禾醒来的呢喃和孩子们呼啦啦长高的声音,那声浪就像海浪,把每个人往来年推。近年,爆竹声不再像从前那么热烈,然而我知道,对于过年,总会有或新或旧的解释,解释它的到来,解释为什么我们聚在一起。

年来年往,总有一天,我也会执起那个勺柄,炒一盘如意菜。

(作者:王蕴懿,系复旦大学中文系2015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