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潘先生在难中(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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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庄地方两军开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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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里的人家很少有开门的,店铺自然更不用说,路上时时有兵士经过。他们快要开拔到前方去,觉得最高的权威附灵在自己身上,什么东西都不在眼里,只要高兴提起脚来踩,都可以踩做泥团踩做粉。这就来了拉夫的事情:恐怕被拉的人乘隙脱逃,便用长绳一个联一个拴着胳臂,几个弟兄在前,几个弟兄在后,一串一串牵着走。因此,大家对于出门这件事都觉得危惧,万不得已时,也只从小巷僻路走,甚至佩着红十字徽章如潘先生之辈,也不免怀着戒心,不敢大模大样地踱来踱去。于是让里的街道见得又清静又宽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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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报纸好几天没来。本地的军事机关却常常有前方的战报公布出来,无非是些“敌军大败,我军进展若干里”的话。街头巷尾贴出一张新鲜的战报时,也有些人慢慢聚集拢来,注目看着。但大家看罢以后依然不能定心,好似这布告背后还有许多话没说出来,于是怅怅地各自散了,眉头照旧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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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潘先生无聊极了。最难堪的,自然是妻儿远离,而且消息不通,而且似乎有永远难通的朕兆。次之便是自身的问题,碧庄冲过来只一百多里路,这徽章虽说有用处,可是没有人写过笔据,万一没有用,又向谁去说话?——枪子炮弹劫掠放火都是真家伙,不是耍的,到底要多打听多走门路才行。他于是这里那里探听前方的消息,只要这消息与外间传说的不同,便觉得真实的成分越多,即根据着盘算对于自身的利害。街上如其有一个人神色仓皇急忙行走时,他便突地一惊,以为这个人一定探得确实而又可怕的消息了;只因与他不相识,“什么!”一声就在喉际咽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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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十字会派人在前方办理救护的事情,常有人搭着兵车回来,要打听消息自然最可靠了。潘先生虽然是个会员,却不常到办事处去探听,以为这样就是对公众表示胆怯,很不好意思。然而红十字会究竟是可以得到真消息的机关,舍此他求未免有点傻,于是每天傍晚到姓吴的办事员家里去打听。姓吴的告诉他没有什么,或者说前方抵住在那里,他才透了口气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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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傍晚,潘先生又到姓吴的家里;等了好久,姓吴的才从外面走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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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吧?”潘先生急切地问。“照布告上说,昨天正向对方总攻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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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姓吴的忧愁地说,但随即咽住了,捻着唇边仅有的几根二三分长的髭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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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潘先生心头突地跳起来,周身有一种拘牵不自由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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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吴的悄悄地回答,似乎防着人家偷听了去的样子,“确实的消息,正安(距碧庄八里的一个镇)今天早上失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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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潘先生发狂一般喊了出来。顿了一顿,回身就走,说道:“我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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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的电灯似乎特别昏暗,背后又仿佛有人追赶着的样子,惴惴地,歪斜的急步赶到了家,叮嘱王妈道:“你关着门安睡好了,我今夜有事,不回来住了。”他看见衣橱里有一件绉纱的旧棉袍,当时没收拾在寄出去的箱子里,丢了也可惜;又有孩子的几件布夹衫,仔细看时还可以穿穿;又有潘师母的一条旧绸裙,她不一定舍得便不要它:便胡乱包在一起,提着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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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车!福星街红房子,一毛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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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有一毛钱的?”车夫懒懒地说。“你看这几天路上有几辆车?不是拼死寻饭吃的,早就躲起来了。随你要不要,三毛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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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三毛钱。”潘先生迎上去,跨上脚踏坐稳了,“你也得依着我,跑得快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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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先生,你到哪里去?”一个姓黄的同业在途中瞥见了他,站定了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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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先生,到那边。”潘先生失措地回答,也不辨问他的是谁;忽然想起回答那人简直是多事——车轮滚得绝快,那人决不会赶上来再问——便缩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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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房子里早已住满了人,大都是十天以前就搬来的,儿啼人语,灯火这边那边亮着,颇有点热闹的气象。主人翁见面之后,说:“这里实在没有余屋了。但是先生的东西都寄在这里,也不好拒绝。刚才有几位匆忙地赶来,也因不好拒绝,权且把一间当成厨房的厢房让他们安顿。现在去同他们商量,总可以多插你先生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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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量商量总可以。”潘先生到了家似地安慰。“何况在这样时候。我也不预备睡觉,随便坐坐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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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着包裹跨进厢房的当儿,以为自己受惊太利害了,眼睛生了翳,因而引起错觉;但是闭一闭眼睛再睁开来时,所见依然如前,这靠窗坐着,在那里同对面的人谈话,上唇翘起两笔浓须的,不就是教育局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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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时踌躇起来,已跨进去的一只脚想要缩出来,又似乎不大好。那局长也望见了他,尴尬的脸上故作笑容说:“潘先生,你来了,进来坐坐。”主人翁听了,知道他们是相识的,转身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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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长先在这里了。还方便吧,再容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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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只三个人,当然还可以容你。我们带着席子;好在天气不很凉,可以轮流躺着歇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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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先生觉得今晚上局长特别可亲,全不像平日那副庄严的神态,便忘形地直跨进去说:“那么不客气,就要陪三位先生过一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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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房不很宽阔。地上铺着一张席子,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坐在上面,略微有疲倦的神色,但绝无欲睡的意思。锅灶等东西贴着一壁。靠窗一排摆着三只凳子,局长坐一只,头发梳得很光的二十多岁的人,局长的表弟,坐一只,一只空着。那边的墙角有一只柳条箱,三个衣包,大概就是三位先生带来的。仅仅这些,房间里已没有空地了。电灯的光本来很弱,又蒙上了一层灰尘,照得房间里的人物都昏暗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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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先生也把衣包放在那边的墙角,与三位的东西合伙。回过来谦逊地坐上那只空凳子。局长给他介绍了自己的同伴,随后说:“你也听到了正安的消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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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正安。正安失守,碧庄未必靠得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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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这方面对于南路很疏忽,正安失守,便是明证。那方面从正安袭取碧庄是最便当的,说不定此刻已被他们得手了。要是这样,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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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这样,这里非糜烂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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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方面的杜统帅不是庸碌无能的人,他是著名善于用兵的,大约见得到这一层,总有方法抵挡得住。也许就此反守为攻,势如破竹,直捣那方面的巢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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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能这样,战事便收场了,那就好了!——我们办学的就可以开起学来,照常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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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长一听到办学,立刻感到自己的尊严,捻着浓须叹道:“别的不要讲,这一场战争,大大小小的学生吃亏不小呢!”他把坐在这间小厢房里的局促不舒的感觉忘了,仿佛堂皇地坐在教育局的办公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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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席子上的中年人仰起头来含恨似地说:“那方面的朱统帅实在可恶!这方面打过去,他抵抗些什么,——他没有不终于吃败仗的。他若肯漂亮点儿让了,战事早就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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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傻子。”局长的表弟顺着说:“不到尽头不肯死心的。只是连累了我们,这当儿坐在这又暗又窄的房间里。”他带着玩笑的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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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先生却想念起远在上海的妻儿来了。他不知道他们可安好,不知道他们出了什么乱子没有,不知道他们此刻睡了不曾,抓既抓不到,想象也极模糊;因而想自己的被累要算最深重了,凄然望着窗外的小院子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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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到底怎么样呢!”他又转而想到那个可怕的消息以及意料所及的危险,不自主地吐露了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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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说!”局长表示富有经验的样子说。“用兵全在趁一个机,机是刻刻变化的,也许竟不为我们所料,此刻已……所以我们……”他对着中年人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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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人、局长的表弟同潘先生三个已经领会局长这一笑的意味。大家想坐在这地方总不至于有什么,也各安慰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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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子里长满了草,是蚊虫同各种小虫的安适的国土。厢房里灯光亮着,虫子齐飞了进来。四位怀着惊恐的先生就够受用了;扑头扑面的全是那些小东西,蚊虫突然一针,痛得直跳起来。又时时停语侧耳,惶惶地听外边有没有枪声或人众的喧哗。睡眠当然是无望了,只实做了局长所说的轮流躺着歇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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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天清晨,潘先生的眼球上添了几缕红丝。风吹过来,觉得身上很凉。他急欲知道外面的情形,独个儿闪出红房子的大门。路上同平时的早晨一样,街犬竖起了尾巴高兴地这头那头望,偶尔走过一两个睡眼惺忪的人。他走过去,转入又一条街,也听不见什么特别的风声。回想昨夜的匆忙情形,不禁心里好笑。但是再一转念,又觉得实在并无可笑,小心一点总比冒险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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