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诗人十大家评述
继承、创新,是一切文化发展的规律。所谓“穷则变,变则通,望今制奇,参古定法”(《文心雕龙·通变》)。倘论清代诗歌,当然不外此例。我们所说的清诗,是指整个清王朝(1644—1911)时期,而近人则把鸦片战争以前时代之诗,归属于清代,鸦片战争以后之诗则划在近代范围。
清诗继宋、元、明以后,自具特色,风格多样,流派众多,体裁新创(如梅村体、龚自珍之《己亥杂诗》等)。评论者对之则褒贬不一,大致把它与唐诗比较,持一代不如一代论者占上风。如章炳麟认为:“唐以后诗,但以参考史事存之可也,其语则不足诵。”(《国故论衡》卷中《辨诗》)鲁迅说:“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佛掌心之齐天大圣,大可不必动手。”(《鲁迅全集》卷十第224页)近人撰各种文学史基本上沿用这种观点。
又一种看法,则单从清诗本身的成就着眼,也认为无足取,文廷式说:“国朝诗学凡数变,然发声清越,寄兴深微,且未逮元明,不论唐宋也。固由考据家变秀才为学究,亦由沈归愚以正宗二字行其陋说,袁子才又以性灵二字便其曲谀。风雅道衰,百有余年。其间黄仲则、黎二樵尚近于诗,亦滔滔清浅。而下此者乃繁词以贡智,隶事以逞才,品概既卑,则文章日下,采风者不能不三叹息也。”(《闻尘偶记》)梁启超也说:清代“以言夫诗,真可谓衰落已极”(《清代学术概论》三十一)!
如上所举,都不免为一种偏见。柳亚子则云:“宋词元曲称作手,明清何遽非明堂。自珍变体金和继,平心未拟菲黄康。”(《长歌一首赠步陶蓝楼伉俪》)应视为持平之论。
清诗当然不能说是超越唐宋以上,然而总可以说是开出了超越元明,抗衡唐宋的新局面。就时间来说,二百多年不算太长,可以分前、中、晚三个阶段。自国初到雍正是前期,这时期的清诗,在反映现实方面,由明清之交的沧桑变革,到康熙盛世的社会趋于比较稳定,大家、名家辈出,我们这套丛书选出了有突出代表性的吴伟业、吴嘉纪、王士祯、查慎行四家。乾隆以后,经嘉庆到道光,时间较长,清王朝由表面繁荣,逐步走向下坡路,诗坛上出现了不少流派与作者,大多在艺术上争奇斗巧,思想性一般比较逊色,缺少清初作家的战斗锋芒,如桐城派、性灵派、肌理派等,这里选了成就比较高的袁枚、黄景仁、黎简、龚自珍四家。道光末年到清亡,是鸦片战争以后的晚清时期,社会由封建社会到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与前期、中期相比发生较大变化,政治由改良进展到旧民主主义时代。作家有的基本上继承前二时期而加以变化,如郑珍,有的提倡“诗界革命”,如黄遵宪,与前二时期的风格也就大不相同。我们就选了这二家为代表,算作一个光辉的结束。
下面,就十家的先后,逐个作些介绍。
吴伟业(1609—1671),崇祯四年辛未(1631)进士,官左庶子,弘光朝任少詹事。入清后官国子监祭酒,其诗多寓身世之作,也有些作品揭露了统治者对人民的残酷榨取。早期诗作风华绮丽,后经乱离,多感慨凄凉之音。各体皆工,尤长于七言歌行。纪事之作,学长庆体而自具面目,后人称之为“梅村体”。由又工词曲书画。钱谦益《与吴梅村尺牍》谓其“攒簇化工,陶冶古今,阳施阴设,移步换形,或歌或哭,欲死欲生,或半夜而哭,或当餐而叹,则非精求于韩、杜二家,吸取其神髓而佽助之以眉山、剑南,断断乎不能窥其篱落,识其阡陌也”。赵翼谓:“梅村诗有不可及者二:一则神韵悉本唐人,不落宋以后腔调,而指事类情,又宛转如意,非如学唐者之徒袭其貌也;一则庀材多用正史,不取小说家故实,而选声作色,又华艳动人,非如食古者之物而不化也。盖其生平于宋以后本未寓目,全濡染于唐人,而己之才情书卷,又自能澜翻不穷,故以唐人格调写目前事,宗派既正,辞藻又丰,不得不推为近代中之大家。”(《瓯北诗话》卷九)有《梅村家藏稿》。
吴嘉纪(1618—1684),清亡后隐居家乡,生活贫困。作品表现了他的民族情感,也有不少篇章反映了人民的疾苦和自己的艰难遭遇。风格苍劲,以白描擅长。沈德潜称其诗“以性情胜,不须典实而胸无渣滓,故语语真朴,而越见空灵。”潘德舆称其诗“字字入人心腑,殆天地元气所结……以为陶、杜之真衣钵。”近人胡先骕以吴嘉纪与郑珍并举,称为清代二大诗人。有《陋轩诗集》。
王士祯(1634—1711),少年时为钱谦益所称赏。康熙时继谦益而主盟诗坛。论诗创神韵说。中年以后转为苍劲。擅长各体,尤工七绝。但未能摆脱明七子摩古余习,时人诮之为“清秀李于麟”(李攀龙,后七子首领)。但传其衣钵者不少,北方有吴雯,南方有叶燮,叶燮门下又有沈德潜。都曾为王士所赞赏。沈德潜又有门人王昶传衍其宗派,影响直到乾嘉年代。直到清末,诗论家谭献还有“本朝诗终当以渔洋为第一”的不恰当的评价。有《带经堂集》。
查慎行(1650—1720),少时为诸生,从军贵州。历游山东、河北、河南、江西、福建、广东等地。查慎行为黄宗羲门人,诗学宋人。尝教人作诗,谓诗之厚在意不在词,诗之雄在气不在貌,诗之灵在空不在巧,诗之淡在脱不在易。其诗多写行旅之情,也有反映民生疾苦之作,善用白描手法。赵翼曰:“梅村后欲举一大家列唐宋诸公之后者,实难其人,惟查初白才气开展,工力纯熟,鄙意欲以继诸贤之后。”又谓:“初白诗功力之深,香山、放翁后一人而已。”(《瓯北诗话》卷十)有《敬业堂集》。
袁枚(1716—1798),论诗主抒写性情,反沈德潜复古格调说与诗教观,批翁方纲以考据为诗,倡导“性灵说”。袁枚为乾隆诗坛盟主,性灵派主将。金天羽曰:“清乾隆时,仓山诗卷,已夺渔洋、归愚之席,挟其藻缋,上媚侯王,下奖轻薄之子。”吴应和赞“其有轶群之才,腾空之笔,落想不凡,新奇眩目,诚足倾倒一世。”袁枚于开创清代新诗风,使清诗自具面目,作出了重要贡献。有《小仓山房集》、《随园诗话》等。
黎简(1748—1799),工山水诗画,笔墨苍润淡远,颇负时誉。其诗与宋湘同为乾隆年代广东名家。张维屏谓:“二樵生平擅诗、书、画三绝,其诗由山谷入杜,而取炼于大谢,取劲于昌黎,取幽于玉溪,取瘦与东野,取僻于阆仙,锤焉凿焉,雕焉琢焉,于是成其为二樵之诗。”有《五百四峰草堂诗钞》。
黄景仁(1749—1783),家贫,早年奔走四方,以谋生计。曾应高宗东巡召试,列二等,后纳贤为县丞。未补官而卒。诗学李白、韩愈、李商隐,多抒发穷愁不遇、寂寞凄怆情怀,时有反映现实、愤世嫉俗之作。洪亮吉称其诗“如咽露秋虫,舞风病鹤”(《北江诗话》)。王昶谓:“仲则为诗,上自汉魏,下逮唐宋,无弗效者。疏瀹灵腑,出精入能。”张维屏曰:“仲则天分极高,无所不学,亦无所不能。至下笔时,要皆任其天之自然,称其心所欲出,乾坤清气,独往独来。此仲则之所以不可及也。”有《两当轩集》等。
龚自珍(1792—1841),通经学、小学和史地学,讲求经世致用,在政治上要求改革。其诗多表现对现实的不满,追求理想,故气势磅礴,色彩瑰丽。同时的蒋敦复学习龚诗,几于字摩句窃。光绪以后,诗界革命诸人学龚,稍能自创。南社诸人学龚,犹未能脱临摹之迹。有《定庵全集》。
郑珍(1806—1864),精经学、小学;是晚清宋诗派代表作家。风格兼奇奥与平易两种,以后者居多。多有反映民间疾苦、揭露官吏罪行的诗作。陈衍曰:“子尹先生以道光乙酉选拔贡,及程春海侍郎之门,侍郎诏之曰:‘为学不先识字,何以读三代秦汉之书?’乃致力于许、郑二家之学,已而从侍郎于湖南,故其为诗濡染于侍郎者甚深。侍郎诗私淑昌黎双井,在有清诗人几欲方驾箨石斋,天不假年,而子尹与道州(何绍基)从而光大之。寿阳(祁寯藻)、湘乡(曾国藩)又相先后其间,为道、咸以来诗家一变局。莫子偲(友芝)序子尹诗谓:‘盘盘之气,熊熊之光,浏漓顿挫,不主故常,以视楦酿篇牍,自张风雅者,其贵贱如何也。’窃谓子尹历前人所未历之境,状人所难状之状,学杜、韩而非摹仿杜、韩,则多读书故也。”胡先骕谓:“郑珍卓然大家,为有清一代冠冕,纵观历代诗人,除李、杜、苏、黄外,鲜有能远驾乎其上者。”
黄遵宪(1848—1905),历任驻日、英诸国使馆参赞及英、美总领事馆等外交官,直接接触了日本明治维新的改良主义政治和西方资本主义制度,逐渐形成了他改良主义的观点。回国后积极参加了以康、梁为首的改良派政治活动,后在湖南任按察使期间,积极协助巡抚陈宝箴厉行新政,成为戊戌变法的重要人物之一。光绪二十四年(1898)戊戌变法失败,被革职,放归故里,郁郁而死。在文学上,他是近代“诗界革命”的积极提倡者和实践者。在少年时期,已有“别创诗界”之论,主张“我手写我口”,要求表现“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他写作了不少反映当时重大历史事件的诗篇,表现了强烈的反帝爱国思想。歌行纵横开阖,气势流畅,语言也较通俗,对当时诗风的变革,起了相当大的作用。梁启超谓:“自其少年稽古学道,以及中年阅历世事,暨国内外名山水与其风俗、政治、形势、土物,至于放废而后,忧时感事、悲愤伊郁之情,悉托之于诗。故先生之诗阳开阴阖,千变万化,不可端倪。于古诗人中,独具境界。”又称其诗“元气淋漓,卓然为大家”。丘逢甲又称“茫茫诗海,手辟新洲,此诗界之哥伦布”。有《人境庐诗草》。
以上简要介绍了十大诗人情况,聊为导读之助。所录各家诗篇,照顾多方面,读者于其中含咀精英,定有收获。此是本丛书编辑的心愿。我相信只要旧体诗歌的生命存在一天,这十位诗人大家之诗必能辐射出光辉,长久地影响诗坛的发展的。
清代词人十大家评述
词,在我国文学体式中是一种与诗分庭抗礼的韵语,王国维《宋元戏曲史·自序》认为:“唐之诗,宋之词,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照此说法,唐之后的宋诗,宋之后的明清词,都不能继承唐宋,可有可无,更不用说超越它们了。这无疑不符合文学发展的规律,也不能反映唐诗宋词以后万紫千红的客观存在。就词而论,后人所编的各种选本,自然是多余的了。而词为小道,仅能称作“诗余”,做诗的配角尽够了。事实是不是这样呢?我们让事实说话:
近代大学人又是词人的沈曾植在《疆村校词图序》中说:“词莫盛于宋……及我朝而其道大昌。秀水朱氏,钱塘厉氏,先后以博奥淡雅之才,舒窈之思,倚于声以恢其坛宇,浙派流风,泱泱大矣。其后乃有毗陵派起,张皋文、董晋卿《易》学大师,周止庵治《晋书》为《春秋》学者,各以所学益推其谊,张皇而润色之,由乐府以上溯《诗》《骚》,约旨而弘思,微言而达旨,盖至于是而词家之业乃与诗家方轨并驰,而诗之所不能达者,或转藉词以达之。周氏退姜、张而进辛、王,尊梦窗以当义山、昌谷,其所据异于浙派者,岂亦置重于意内,以权衡其言外,诸诸焉有国史吟咏之志者哉!”
沈氏此论,我认为是着眼大处,乃卓见。清词具有如下特色:1,清词爱国内容多;2,词人兼有各种旧学者多;3,流派众多,如云间派、阳羡派、浙派、常州派、疆村派;4,杰出词人众多,而且不限于五大派,如屈大均、王夫之、纳兰性德、项鸿祚、蒋春霖、龚自珍、文廷式等都不在派中;5,清词有丰富的词学理论,洞见渊微,宋人所不逮;6,清词人之众,大大超过宋人;7,清朝二百余年间,随着其由盛到衰亡的历程,作家的优秀作品大多以此为重要的主题,不愧为血泪写成的“时代镜子”,是历史唯物主义、爱国主义的有声图画。其他如缘情抒爱,山水风光,则是余事了。
在众多的词家中,我们选出了阳羡派的陈维崧,不列宗派的王夫之,浙派的朱彝尊、厉鹗,大家纳兰性德,常州派张惠言,不列宗派的项鸿祚、蒋春霖,村派朱祖谋这十大家。编选这套清代词人十大家词选丛书,不敢说老马识途,高屋建瓴,用心在于为广大读者作个导游者,尽一些职责。
王夫之(1619—1682),明亡时曾在衡山举兵抗清,兵败后退居肇庆,任南明桂王朝行人司行人。从句瞿式耜军,瞿殉难后,遂继续隐遁,转辗于湖南、广东一带,最后居衡阳之石船山,从事著述,学者称船山先生。其学兼精经、史、子,诗、文、词皆工。词芳菲缠绵,风格遒上,往往冲破音律的限制。朱祖谋《望江南·杂题我朝诸名家词集后》题船山词云:“苍梧恨,竹泪已平沉,万古湘灵闻乐地,云山韶濩入凄音。字字楚骚心。”揭示了他的怆怀故国的深心。著作有一百多种,后人编为《船山遗书》三百五十八卷,中有词集《鼓棹初二集》、《潇湘怨词》。
陈维崧(1625—1682),工骈文、诗、词,骈文宗唐,诗为吴伟业派,词最工,为阳羡词派的开山,一生所作,有一千六百二十九阕之多,为古今词家所未有。谭献《箧中词》以为“锡鬯、其年出,而本朝词派始成。顾朱伤于碎,陈厌其率,流弊亦百年而渐变。锡鬯情深,其年笔重,固后人所难到。嘉庆以前,为二家牢笼者十居七八。”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以为“国初词家,断以迦陵为巨擘”,“迦陵词沉雄俊爽,论其气魄,古今无敌手,若能加以浑厚沉郁,便可突过苏、辛,独步千古。”谭、陈所论,犹偏于艺术上说,至于其年关心民瘼,以杜诗和元白乐府精神为词,以及大量反映明末清初国事之词,尤足当“词史”而无愧。盖虽导源辛弃疾,而自拓疆宇,所以为大手笔。著有《湖海楼全集》五十卷。《湖海楼词》单行,又尝与朱彝尊合刊《朱陈村词》。
朱彝尊(1629—1709),壮年尝作客山阴祁氏,共图复明,几祸及。事解,南游广东,北上河北、山西,以布衣负重名。康熙十八年(1679)举博学鸿词,授翰林院检讨,寻入直南书房,参加纂修《明史》,罢归后,殚心著述,博通经史,擅长诗词、古文。诗宗明七子,晚参黄庭坚,尝选《明诗综》以标宗旨,与王士祯齐名,有“北王南朱”之称,又有“王爱好,朱贪多”之诮。词为浙派开山祖,宗姜夔、史达祖、张炎,以醇雅清空为归。其咏物、集句之作,有偏重形式之病。尝选辑唐、五代、宋、元人词为《词综》,可见其宗趣。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竹垞词,疏中有密,独出冠时,微少沉厚之意。”又云:“艳词至竹垞,仙骨珊珊,正如姑射神人,无一点人间烟火气。”有《曝书亭集》八十卷,其中二十四至三十卷为词,分《江湖载酒集》、《静志居琴趣》、《茶烟阁体物集》、《蕃锦集》四种。单行《曝书亭词》,有李富孙注本。
屈大均(1630—1696),清顺治七年(1650)为僧,法名今种,字一灵。中年还俗,更今名。曾周游各地,联络志士。北游关中和山西,与顾炎武、李因笃等订交。大均词具有辛弃疾悲壮风格,小令学《花间》。著作很多,乾隆中遭禁毁。清末以来,又陆续刊行。词集单行者曰《道援堂词》,亦称《骚屑》。
纳兰性德(1654—1685),武英殿大学士明珠长子。康熙十五年丙辰(1676)进士,官至一等侍卫。善骑射,好读书,爱宾客,一时名士,颇多往归之。词工小令,顾贞观谓:“容若天资超逸,翛然尘外,所为乐府小令,婉丽清凄,使读者哀乐不知所主,如中宵梵呗,先凄惋而后喜悦。”(《通志堂词序》)陈维崧谓:“饮水词哀感顽艳,得南唐二主之遗。”(榆园本《纳兰词评》)况周颐曰:“容若承平少年,乌衣公子,天分绝高。适元、明词敝,甚欲推尊斯道,一洗雕虫篆刻之讥。独惜享年不永,力量未充,未能胜起衰之任。其所为词,纯任性灵,纤尘不染,甘受和,白受采,进于沉著浑至何难矣。”(《蕙风词话》)王国维曰:“纳兰侍卫以天赋之才,崛起于方兴之族。其所为词,悲凉顽艳,独有得于意境之深,可谓豪杰之士,奋乎百世之下者矣。”(《人间词话》)有《通志堂集》,后附《通志堂词》,为顾贞观所定。清季许增汇集诸家刊本为《纳兰词》,刊入《榆园丛刻》。
厉鹗(1692—1752),乾隆初举博学鸿词,报罢。扬州马曰琯、马曰璐小玲珑山馆富藏书,延鹗馆其家,鹗尽探其密笈。大江南北,主盟坛坫,凡数十年。学问渊博,诗词兼工,尤熟于辽史、两宋朝章典故,向称为朱彝尊以后的浙西词派的重要作家。谭献《箧中词》曰:“填词至太鸿,真可分中仙(王沂孙)、梦窗(吴文英)之席。世人争赏其饾饤窳弱之作,所谓‘微之识珷砆’也。”“浙派为人诟病,由其以姜(夔)、张(炎)为止境,而又不能如白石之涩、玉田之润。”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曰:“厉樊榭词,幽香冷艳,如万花谷中,杂以芳兰,在国朝词人中,可谓超然独绝者矣!”“樊榭词拔帜于陈(维崧)、朱(彝尊)之外,窈曲幽深,自是高境。然其幽深处在貌不在骨,艳非从楚骚来,故色泽甚饶,而沉厚之味终不足也。”著作宏富,以所辑《宋诗纪事》一百卷最为巨帙。自著《樊榭山房集》。
张惠言(1761—1802),为著名的经学家、古文家、辞赋、词家。其词是常州派的开山祖。他以儒学见解论词,强调比兴寄托、意内言外之旨,上接《风》《骚》。与弟琦合辑《词选》,选唐宋词四十四家,一百十六首,示人以准则。常州派出,浙派末流的弊病,有所纠正。清词至此,体格一变,其影响直至清后期。而稍后的潘德舆却对之有争论,其《与叶生书》云:“张氏《词选》,抗志希古,标高揭己,宏音雅调,多被排摈,五代、北宋,有自昔传诵,非徒只字之警者,张氏亦多恝然置之。”朱祖谋《望江南·杂题我朝诸名家词集后》题其词云:“回澜力,标举选家能。自是词源疏凿手,横流一别见淄渑。异议四农生。”这是折中持平之论。有《茗柯文集》、《茗柯词》。
项鸿祚(1798—1835),家资本富,中年以后,屡遭变故,以致困顿。自谓“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忆云词丙稿序》),故肆力于词,“当沉郁无憀之极,仅托之绮罗芗泽以泄其思,盖辞婉而情伤矣!”(《丁稿序》)。谭献《箧中词》以与纳兰性德、蒋春霖并举,称为“三百年中,分鼎三足”,又谓:“莲生,古之伤心人也!荡气回肠,一波三折,有白石之幽涩而去其俗,有玉田之秀折而去其率,有梦窗之深细而化其滞,殆欲前无古人。”推许稍觉过当。又谓“以成容若之贵、项莲生之富,而填词皆幽艳哀断,异曲同工,所谓别有怀抱者也。”有《忆云词》甲乙丙丁稿。
蒋春霖(1818—1868),少工诗,中岁弃去,专力于词。谭献《复堂日记》以为“婉约深至,时造虚浑,要为第一流矣”。又《箧中词》云:“《水云楼词》,固清商变徵之声,而流别甚正,家数颇大,与成容若、项莲生,二百年中,分鼎三足。”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蒋鹿潭《水云楼词》二卷,深得南宋之妙。于诸家中,尤近乐笑翁(张炎)。竹垞自谓学玉田,恐去鹿潭尚隔一层也。”王国维《人间词话删稿》云:“《水云楼词》,小令颇有境界,长调惟存气格,超逸不足,皆不足与容若比,然视皋文、止庵辈,则倜乎远矣。”朱祖谋手批《箧中词》云:“水云词,嘉、道间名家,可称巨擘。”但其大量咏时事之作,暴露出反对太平军起义的政治态度。有诗集《水云楼烬余稿》,《水云楼词》二卷、《补遗》一卷。
朱祖谋(1857—1931),累官至侍讲学士、礼部侍郎兼署吏部侍郎。三十年(1904)出任广东学正,满二岁,与两广总督龃龉,引疾去。归寓苏州,与在苏的郑文焯同为晚清吴中词坛盟主。辛亥革命后,寓居上海,以遗老终。朱祖谋始以能诗名,及官京师,交王鹏运,去而为词,勤探孤造,抗古迈绝。晚岁所作,惜多遗老思想。陈三立《朱公墓志铭》称“其词幽忧怨悱,沉抑绵邈,莫可端倪。太史迁释《离骚》,明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固有旷百世与之冥会者,非可伪为也”。张尔田《疆村遗书序》称其“所为词,跨常迈浙,凌厉跞朱”。叶恭绰《广箧中词》曰“村翁词,集清季词学之大成。”朱祖谋尝校刻唐、宋、元、明人词百六十余家为《疆村丛书》,又辑《湖州词征》等,并选《宋词三百首》以标宗旨。其自为词,晚岁删定为《疆村语业》二卷,他人补刻一卷,入《疆村遗书》中。希望读者通过对这十家的接触,然后进一步泛览清词,宏观与微观相结合,这是我们引用者的区区心愿。
整理者说明:此二文原系2002年4月钱仲联先生为某出版社组织的“清代诗词名家丛书”所写的两篇总序,为丛书评选出有清一代诗与词各十大家并作评述,独具慧眼,反映了钱仲联先生对清代诗人、词人的宏观认识,对清代诗词研究具有重要指导意义。后因故此选题被搁置,二序也一直未发表。因钱钟联先生当时身体不佳,写字无力,其中有关诗人、词人具体评述部分,系命笔者根据其其他著作抄录整理而成,皆为钱仲联先生本人文字。最后钱仲联先生亲自审订了二序全文。今将二文公开发表,以表达对国学大师钱仲联先生的悼念。2002年4月(王英志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