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报社的时候,一年总有几次下乡,不是采访采风,就是田野调查。乡村走得多了,就知道什么时候插秧、什么时候割稻,什么时候种瓜、什么时候摘瓜。立夏下乡,赶上桑葚已紫,就采一把桑葚扔进嘴,大暑进村,直接在西瓜地买个瓜,用刀劈开,瓜瓤还带着太阳的热气。
在乡间,常见到芝麻。田间地头,见缝插针地种着。农人惜地,见不得空地,就算种了玉米、稻麦,边边角角的地方,总要补上几株芝麻、几株豆角。我二姑姐家的芝麻,就种在生姜地里。
麦收后,就可以种芝麻。一粒粒的芝麻撒进泥地里,细细小小的芝麻粒在泥土里,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蓄积着生长的力量。没几日就发了芽,从地里露出了小脑袋。芝麻喜欢高温,夏天里,芝麻噌噌噌地拔节生长,日长夜大,叶子稠密,从茎上伸出,绿油油的一大片。
长到离地面尺把高,芝麻就开花了。开出的花像个小喇叭。芝麻开花,不像别的花朵开在枝头招摇,它的白花挂在茎秆和叶子之间,半藏半露,有点像乡村的蜀葵,只是不像蜀葵那般硕大。下面的花朵谢了,上面的主茎又开出新的花朵来,一节一节往上开,越开越高,让人感觉到芝麻也有股子心气。芝麻开花节节高,是微言大义——生活再难,总有向上的力量。
处暑至白露,芝麻成熟,就要及时收割。收割后的芝麻秆,放太阳下暴晒,晒得秸秆缩头缩脑变干发黑,晒得芝麻荚“裂开了小嘴”,再拿根棍子使劲敲打,便有无数的芝麻粒争先恐后地从荚果里蹦出来。
芝麻,又名胡麻,一个胡字,暴露了它外来户的身份。大凡瓜果蔬菜,名字前有胡的、番的、洋的,皆是外来户。比如胡瓜,比如番茄,比如洋芋。芝麻原产印度,汉代时引入。芝麻还有个名字,叫巨胜,不知为何这小小的芝麻起了这般豪气的名字。倒是另外一个小名“狗虱”来得实在,狗身上的虱子也是如芝麻般小小的。如果把几粒芝麻撒到狗毛里,的确很难分出哪个是虱子,哪个是芝麻。
芝麻从绿叶到果实皆可食用。碧绿的芝麻叶天然含油,芝麻叶可以当小菜,摘下嫩叶,开水焯后,过几遍凉水,再倒入蒜泥和老陈醋,淋点香油,就是清爽可口的凉拌芝麻叶。芝麻叶与山里的腊肉同炒,绿肥红瘦,又养眼又好吃。河南人爱吃芝麻叶,节俭又懂得过日子的乡人,等到芝麻蒴九成熟时,就摘下鲜嫩的芝麻叶,放水里煮后捞出,晒成干芝麻叶,跟江南的霉干菜差不多,可以一直吃到来年春天。河南人爱吃面条,尤爱吃芝麻叶面条,芝麻叶可以用新鲜的,也可以用干叶,一大碗面条,呼噜呼噜喝得山响。他们吃芝麻叶面条,跟我们这里吃西红柿鸡蛋面一般寻常。我有个在读书会上认识的朋友沈君,河南人,他说自己一个夏天差不多吃了十几次芝麻叶面条。他邀我秋天去开封,看菊花,看万亩芝麻园,吃手檊的芝麻叶糊涂面。
世界上最小的果实之一就是芝麻,丢了西瓜,捡了芝麻,被看成是因小失大。小小的胡同,被称为芝麻胡同,至于“芝麻大的事儿”“心眼跟芝麻似的”,都不是什么好话。芝麻有很多俏皮话,囫囵吞芝麻——一肚子里鬼点子多;烟锅里炒芝麻——小气(哭);芝麻脸儿——好大的脸皮;芝麻里加虱子——乱掺和。芝麻处处都是梗,简直可以拿来说脱口秀。
别瞧不起芝麻,芝麻虽小,能量不小,黑芝麻一度被视为五谷之首。医书更是把它说得神乎其神,《神农本草经》说它能补虚,益气力,长肌肉,久服“轻身不老”。会不会轻身不老,我没验证过,不过在乡村,娃嘴角生了疮,农妇冬天手开了裂,用芝麻油一抹,比什么药都管用。还有人相信,多吃黑芝麻,白发能转黑。我有个朋友中年白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雷打不动,天天嚼黑芝麻,有时牙缝里嵌进一两粒芝麻粒,常惹我发笑。我问:“黑芝麻能让白发转黑,那白芝麻能让黑发转白吗?”问得他翻白眼。
不管什么食物,只要撒上几粒芝麻,就有了三分俏皮,如俏姐儿脸上的雀斑。小时候常吃的麻球,滚了一身芝麻,放油里一炸,格外香甜;蛋糕,撒几粒芝麻,就添了香气和嚼头。还有黑芝麻酥球、芝麻葱油饼、芝麻糖、芝麻花生酥、芝麻核桃粥等,我都爱吃。节俭的人,吃糕点时,几粒芝麻掉进桌缝里,也要把它拍出来。《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里,大盗叫一声“芝麻开门”,藏宝洞的大门就打开了,我叫一声“芝麻开门”,无数的美食就出现在脑海里。
原标题:芝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