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柳青

第一次读《创业史》的时候,我还很小,才上小学二年级。我们家是农民,家无藏书,那本《创业史》是上高中的二姐带回来的。她从哪里得来,我从没问过。我只关心她晚上熄灯后在被窝里偷偷读的是什么。

那年头电灯开关还不在电灯主人手上,什么时候亮灯,什么时候熄灯,水电站说了算。水电站就在我家对门,一河之隔,虽然我们河岸上的几户人家的电灯线是直接从水电站接出来的,但一样不能例外。一般情况下,夏天是晚上八点亮,冬天是晚上七点亮,但不管哪个季节,熄灯时间一定是九点。就那一两个小时的有灯时间,大人们都在忙夜饭,小孩子们得忙杂活儿,非得要吃完夜饭,非得要熄了灯,一家人才能闲下来。因而我们的阅读便只能在黑暗中进行,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读书。

我挨着二姐睡。她原本是瞧不起我的,尤其在她读书的时候,她会用很沉很重的嗓门儿,配上很凶的表情,叫我滚到那一头去。但我以要告她状作为要挟,因为要是父母知道她每天晚上在被窝里浪费电池,她是要挨骂的。

我们最后达成的协议是:我不告她的状,但她得让我读她的书。

就那样,我读起了《创业史》。小学二年级的识字水平,那部书上有很多字我还认不全,但我却是认认真真读完的。那时候,我根本还没有“作家”的概念,所以并不注意这部书是谁写的,大概以为书就像树,或者像云,属于自然生长的东西吧。因为那个年纪,就连自己是怎么来的也还没来得及去思考呢。但我记住了梁生宝。读完那部书以后,我就会把村子里跟梁生宝一般年纪的男生叫梁生宝。当然是背后叫,而且是只有二姐在的情况下。比如二姐在说起他们中的某一个的时候,我就冲着二姐压低了声音尖叫:那个梁生宝!

二姐已经到了定亲的年龄,男方来我家相亲,我在一边捂着肚子“咕咕”笑,二姐想把我推出门去,结果我却像块糍粑一样紧紧黏着她,直到我在她耳边把那句话喊出来:那是你的梁生宝!后来他们开始约会,我又偷偷摸摸藏背后去叫“梁生宝”“梁生宝”,结果被二姐抓住拧嘴,腮帮子青了半个月,再也不敢叫了。

知道梁生宝跟柳青的关系,那已经是二十几岁的事儿了。那时候我已经读了一些书,而且决定自己也要写书。《创业史》很有名,柳青也很有名。但真正产生要研读一下“十七年文学”经典的念头,却是不远的事儿。这一次,《创业史》是我掏钱买的,不用那么着急读完,也不用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读。而且这一次,我已经有了自己的书房,书房还带了个阳台。我在温暖的春天,坐在阳台上读,身边还有一杯茶。

这一次,我已经不那么在意梁生宝,而是更在意柳青了。经典之所以是经典,是因为它经得起世代读、经得起反复读。十年前读是一种感悟,十年后读又是另一种感悟。当我多年后再一次拿起《创业史》,我读到的已经不只是梁生宝的故事,而是一部沉甸甸的史诗,是一个作家宏大的内心格局。

我非常荣幸,前一阵儿能在榆林吴堡真正近距离地遇见柳青。那里有一个“柳青纪念馆”,馆里陈列了他各个时期的照片、作品、手稿,以及他详细的生平介绍等,再加上导游闲下来后讲起的一些关于他的趣事,柳青竟像是活生生就在眼前,在我们中间,就像他当年在塬上的老百姓中间,剃个光头,穿着黑背搭子,白天跟村民们一起下地,晚上跟村民们滚一个炕头,困了夺过村民嘴里的旱烟锅便抽起来。

这个纪念馆建在一座古城脚下,在一排排的旧窑洞里。据说柳青当年就是在这里修改的《创业史》。你能想见当年窑洞里的那盏油灯,灯焰如豆,柳青坐在灯下写作,影子投射到身后,像一位黑色的巨人般守护着他,也守护着那盏油灯。隔壁的邻居们已经睡下了,鼾声穿过土墙,听上去像地震。太吵了,他得到外面避避。出门投进黑夜,院子里的树影像泼了墨似的。那是枣树,枣子刚刚熟透,香香甜甜满树,他摸黑随手抓下一把,脆脆地嚼上。当那股甘甜浸入心脾,穿透全身,再听那鼾声,也不刺耳了。谁又敢说,不是这鼾声成就了梁生宝的鼾声呢?

柳青的作品,就是从黄土塬上长出来的,充满地气。为了写好农民,他首先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农民。他不光懂得耕种,在集市上还能把手伸进别人袖筒里跟人谈价。

如今,那窑洞还在,那枣树还在,柳青也还在。我们去的时候,也正是枣子熟透的时候,红的红透了,绿的也绿透了,果实挤挤挨挨压弯了枝头,空气中充满了香甜。可窑洞里早已经用上电灯了,窗户上也装了钢化玻璃,院子也不再是土院坝,路也都硬化了。黄土塬上难养绿植,可这些年,枣树却很繁荣。农民们已经不再稀罕枣树了,成片成片的枣树无人问津,熟透的枣子落得漫山遍野,掉光了果子,又掉光了叶子,它们抖抖精神又开始迎接下一个春天。当新的春天来临,它们竟在这黄土塬上绿出了南方才有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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