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的维也纳,朔风银雪之中人们吐着丝丝热气,穿梭于童话般的圣诞市场。每一条街道都被华灯和彩练环绕,每一个窗户都布满星星、彩球和烫金的花环。在圣诞糕点与熏香缭绕的空气中,我捧着一杯滚烫的桂皮红酒,不由自主地陷入另一种阖家团聚的缅想之中。
没办法,这么多年了,还是觉得圣诞节是人家的。
仿佛转瞬之间,2020年的曙光在横贯东西的地平线上喷薄而出。新年的礼花,伴着阵阵欢呼与喝彩,在小区的夜空此起彼伏,绚烂至极。德语、英语、俄语、波兰语、罗马尼亚语,当然,还有爽亮的汉语。尽管整个小区只我一个中国人。从这一刻起,我的脑中便不断闪现出汹涌的春运大潮,走街串巷采买年货的熙攘,那遥远而浓烈的年味,隔着万水千山,纷至沓来。一场属于中国人自己的节日——春节,如同金色大厅里飞旋的圆舞曲,在异乡人的心头,鼓胀、发酵,日日逼近。
当十几亿中国人,从天南地北赶回父母身边,拂去身上的风尘,一家老小围坐桌前包饺子,除夕之夜盯着电视看春晚时,我们在万里之外,同样兴致勃勃地贴春联、挂窗花、包饺子、弄小菜,将刀叉换成清一色的筷子,在舒伯特的小夜曲中点燃蜡烛,打开香槟……当然,没有微信的年代,最不能忘的是大年初一的早上,抓起电话打给远方的亲人师长及至交,吉祥的问候与祝福,在地球的两端遥相呼应。放下电话,心里的热流转为悠长的遐想。凝神窗外,薄凉的空气中,叶片寥落的菩提、白桦和山毛榉,在蜜色的晨曦里彼此对望,意味深长。
现代欧洲,任何名目的节庆都可演变为阖家欢聚的前奏,中国也一样。说起来,我在家乡以外的地方过春节,已是第20个年头了,年年岁岁年年。如今,没有人过春节只是为了一顿饭、一桌菜,尤其对于身在异域的人来说,那不过是乡愁,是思念,是一份刻不容缓的回家的期盼。世界上最远的路,就是回家的路。无论路有多远,心有多高,回家的渴望总在心头。
那年隆冬,我刚定居维也纳不久,跟先生南下埃及,首次在故园以外的地方过年。从尼罗河到金字塔,再到红海之滨。咀嚼着穆斯林风味的咖喱牛羊肉时,正值中国的羊年除夕。那一刻,我的眼前晃动着家乡的鲤鱼背面、郭村烧鸡,以及点了胭脂的豆沙包。走出餐厅,我狂奔在黄沙弥漫的堤岸,隔着深蓝的海,朝东方行礼。
早年怀揣梦想,一心一意往陌生世界里闯。追寻,漂泊,四海为家。而今蓦然回首,故乡温情依然,亲切依旧,并且永远敞开胸怀接纳浪迹天涯的我。大概由于童年过早失去父母的缘故,我适应环境和独立生活的能力相当强。惯常的那种乡愁,在我身上多半表现为一种内在的精神依恋。儿时的古城、老墙、护城河、芦苇丛,以及清香四溢的泡桐花,早已沉淀为抹不去的记忆,印在我的精神图谱上,点点滴滴地渗透在我的作品当中。
那年春节,维也纳大雪纷飞,金色大厅的中国新年音乐会曲终人散,我和先生微醺着踏雪回到家。只见松软的雪地上,一溜参差的小脚印,这是林子里的小松鼠和刺猬来园子里觅食留下的。夜间的阳台上,一只绿嘴乌鸦冷不丁敲打着窗玻璃,呼啦一下又飞远了。世界一片沉寂。不经意间就恍惚了。记忆里的腊月二十六,我总是高高卷起袄袖,帮大哥揉面、蒸馒头、炸萝卜大丸子。上个世纪70年代末,父母相继过世后,我和二哥就跟着大哥大嫂度日。春节来临之前,隐隐觉着哥嫂忙碌的脸上透着一层愁绪。那个时候,10岁的我,还不大理解哥嫂脸上那含蓄的沉默。对于两个刚成家不久的普通工人来说,一年到头除了一家三口的吃喝,还要额外扛起我和二哥这两个包袱,本已艰难的日子,更加捉襟见肘了。然而,几乎每年的除夕之夜,在噼里啪啦的炮竹声里,嫂子都将崭新的罩褂和暖融融的内衣递到我的手上。
遥想那些岁月,一切都是简陋的、局促的、艰辛的,而穷人家的孩子严寒中对于过年的期盼,就来得格外急切,格外炽烈。那种久违了的年味,是多么叫人留恋啊!
眼下,10个小时的飞行,是我与兄弟姐妹相隔的天地。春节的意义在于团聚,有时候,为了重温那一种沸反盈天的感觉,便与身边的同胞姐妹约在一起,热烈的拥抱与寒暄过后,迫不及待地沉浸于热辣辣的火锅、水煮鱼、担担面、夫妻肺片和五花八门的小菜。姐妹们一面涮着羊肉,一面在红酒的催促下湿漉漉地聊着。家事国事天下事,连同周遭的风流韵事,在五味杂陈的空气里汪洋恣肆。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一帮重视传统文化的奥地利人,带着对中国春节的好奇和向往,从四面八方赶来,和我们齐聚在维也纳,共同欢度中国新年。也许是那个6月,我和先生到他的好朋友克劳斯的城堡山上去消夏。几个铁哥们儿携家眷齐刷刷相约萨尔斯堡,在克劳斯的城堡花园里享受阳光、烤肉,以及阿尔卑斯山上的核桃酒。正是那个夏日午后,我和先生决定请大家来维也纳过年。
从此,每年的中国农历新年,就成了我们与奥地利朋友约定俗成的冬季狂欢日。早早地,我和老沃便在今日维也纳的历史街区里,寻一家正宗且环境优雅的中餐馆,把菜谱研究好,提前拉出单子,并且考虑到米歇尔太太不吃荤的特点。待宾客云集,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中餐,花儿一样就摆上了桌。生活精致而考究的奥地利人,每次来赴宴,都像是步入金色大厅般盛装出席,并对中国美食表现出由衷的热忱。从青岛啤酒到五粮液,从恭王府到茅台,大家喝得尽兴尽致。照他们的口味,最爱吃的多半是饺子、烤鸭、京酱肉丝、松鼠桂鱼、无壳大虾,以及形形色色的凉拌小菜。对于喜爱甜点的奥国人来说,油炸汤圆常常替代蛋糕,成为最后的小惊喜。席间,他们笨拙地操着筷子,将黑乎乎的松花蛋战战兢兢地送进嘴里,而后满腹狐疑地问我:这可是报纸上说的“中国千年蛋?”
满桌流淌的德语话题当中,常常交织着时下的中国与欧洲、维也纳皇家动物园里刚诞下的一对龙凤熊猫崽、奥国总统率团走访中国,以及我不断发表的小说。不远处便是江水浩荡的多瑙河,窗外的阿尔卑斯山逶迤、盘桓,若隐若现。有一年,他们满怀兴致地从中国的十二生肖里,对号入座找出了属于自己的小动物,顿时欢腾得像一群孩子。那频频抖动的金棕色眉峰,和着轻快的喜洋洋乐曲飞扬起来。临了,他们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询问来年的中国春节是哪一天?正当我张口结舌之际,老沃对答如流,及时替我解了围。他太了解自己的同胞了,出发之前就在家里做足了功课。
对于生活在奥地利的华人来说,将年味推向高潮的是每年一度的维也纳市政厅春节招待会。我已连续6年受邀参加维也纳市长举办的春节招待会。古典瑰丽的市政大厅内,慈祥而谦和的维也纳市长与中国驻奥地利大使馆的大使,联袂致辞,一场中西合璧的春节招待会,在两国传统美食的烘托下拉开帷幕。除此之外,市政厅的服务人员还为每一位中国客人,准备了一盆时下花草,花草中间立着本年度十二生肖中的动物造型。温馨、周到,尽善尽美。感慨之余不禁深深地意识到,祖国的强大与繁荣,对于人在他乡的华人来说是何等的重要!
与祖国内地相比,异国他乡的春节虽说少了些热烈,却也免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和应酬。没有春晚相伴的年夜饭是宁静的、单纯的、自我的。无须走街串巷地拜年,无需准备各种名目的红包,无需硬着头皮从初一喝到十五。西方人之间的礼尚往来素来简单、淳朴,却十分可爱。一盒精致的巧克力,一瓶口感纯正的葡萄酒,或是一束含苞待放的鲜花,就足以表达执著的敬意。无论别人怎么看,奥国人绝不打乱自己的节奏——无论生活还是感情。自然、纯粹、本真,将所有的日子都过成自己的节日。
龙年的那次相聚,从萨尔斯堡赶来的克劳斯夫妇,为我们带来了一份特殊的贺礼。奥地利著名漫画家T.Zwiny以中国人的十二生肖为主题,创作了一副妙趣横生的中国挂历。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等,在这位奥地利艺术家的笔下,焕发出不同凡响的魅力与风采。今天,我重新翻开这幅有作者亲笔签名的挂历,在鼠年的这一页,我惊喜地发现了一首诗《RATTE》(鼠):
老鼠看上去虽然不那么美,/但它是何等的聪明、率真、友好和机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左右逢源,/始终朝着自己的目标。/只要你不那么吝啬,/就会特别喜欢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