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杜庄过年

南杜庄是晋西南古魏地区的一个小山村,全村不到五十户人家,北依中条山,面向黄河滩,离公路五里,离铁路四十里,一年到头阳光充足,是我的家乡。在南杜庄,总要过了腊月二十三,才会把过年这件事排上日程。

当然之前也会说,只就是说说而已。但对孩子来讲,却多了一份念想和期盼,像是等待一个即将到手的玩具,按捺不住地心痒。

所谓的之前,也就是吃腊八粥的时候,大人会念叨一句,快过年了。过了腊八,该忙啥还忙啥,地里的急活儿是没有了,但农活是永远干不完的:东沟的地要加固一下,西岭的小麦要赶紧浇一浇水,还有积攒了多半年的牛粪,也要送到地里去。

就这么一天天忙到腊月二十三,把灶王爷一送,过年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女人的声音仿佛都高亮了几分,男人的步子也快了起来。孩子不用说,心头越来越痒。

如果说腊八是过年的序曲,大扫除就是拉开了过年的大幕。男人女人全副武装了,包着头巾,捂着口罩,从后院往前院,从屋里往屋外,挥着扫帚驱赶灰尘。屋顶,柜子上,桌子底下,窗台上,门缝里,都要扫到。墙上的年画娃娃露出了笑脸。擦过玻璃的房间亮堂了许多。孩子在春天遗失的玻璃球忽然就滚出来,抢到手里嘿嘿地乐。大伙从早扫到晚,末了,把门前也收拾利索了,整间屋子像清风刮过一样清爽。

接着就烧一大锅水,夜里把门窗关严实了,瓷盆洗净,倒多半盆水,先给孩子洗,再是女人洗,最后男人洗。

转天一早就得开始磨面。先把粮食都过下水,淘去灰尘,太阳地里晒一晒,七八分干就行,装进袋子,搬到架子车上。老牛在辕里站了半天了,也反刍半天了,听见一声吆喝,眼都不抬,就迈开步子。磨面机在乡上,来回十里路。吃过早起饭去,总得晌午后回。排队的人多,家家磨的都细,白面要的多,过年哩。

就到蒸馍的日子了,出嫁的女儿回来了,巧手的邻居也请来了。小提桌挪到炕上,四五个女人团团围坐,拿着剪刀和梳子的是师傅,啥也不拿的是新手,专门负责打下手揉面。揉到的面起子像婴儿的皮肤,温热、透亮、弹性十足。一团一团的面,在女人手里,剪刀这么一绞,梳子这么一别,就慢慢醒了过来,有了眉目和七窍,这功夫是老辈上传下来的。太阳过午就开始蒸头一锅,总共算下来得三四锅,平常吃的馍一锅,小疙瘩馍一锅,花馍得两三锅,遇见心思细腻的女儿,给父母蒸的“包子”,一个就能占满一屉。风箱“啪嗒啪嗒”地,能响一后晌。积在墙角的硬柴,眼看着下去了一大截。炊烟和暮色接到了一起,花馍才起锅,一片欣喜的惊诧声:

他姨,你手咋恁巧的哩,你看这猪捏的多像……

哎呀,这龙盘得好呀,盘龙卧虎,明年有好事哩……

夜里再盘算,年前乡上还有两集。头一集得买啥得提前算计好,猪肉、豆腐、粉条、瓜子、花生、糖果,耐储藏的菜也得趁着年前涨价买呀,洋葱得半袋子;莲菜也得半袋子,回来放瓮里,拿水养着。第二集得买啥,熟肉、鞭炮、青菜……男人翻出孩子的书包,从本子上扯半页纸,一笔一画地记下。女人赶紧说,对了,赶紧记上,得给娃买件新衣裳,念叨一冬了;还有鞋,不看都穿成啥样子了。

一天一天的,东西往家里搬着,年味往家里聚着,除夕这天达到高潮。南杜庄把这天不叫除夕,叫“月尽”。男人天不亮就把家里的缸呀、瓮呀都挑满了水,牛圈里也垫上了干爽的黄土,比往日里厚的多,得准备出好几天的量哩——这里过年有讲究,不出正月初五不干活。院子扫罢,看看天亮了,胳膊肘里夹了裁好的烧纸和冥币,喊了孩子去拜祭祖先。

回到家饭也好了,还是平常的吃食,稀饭馒头咸菜。麻溜吃完,油锅支起来,怕孩子淘气,油没热就把孩子赶出去,女人在油锅边站定,两根长筷子指挥着千军万马,先是油饼,再是馓子,再是豆腐片。炸出来的吃食就摆满了一簸子。这边油锅上的油烟还没散尽,那边煮肉的锅又咕嘟开了,肉切得方方正正,巴掌大小,一指厚的膘,下锅再捞出来就缩了不少,颜色却变得喜人。女人就从锅里挑几根带肉的骨头,搁到碗里,撒上花椒盐末,递给在边上咂摸嘴儿的孩子。

这就到了后晌了。男人紧赶着贴早请村里的先生写好的对子。大门是大对子,正房是小对子,还有几个小条幅,院子贴“满院春光”,牛圈贴“六畜兴旺”,炕上贴“身体健康”,再把去年的娃娃画扯下来,换上今年的,今年的娃娃比去年的胖,怀里抱的鱼也比去年大。

眼看着天麻麻黑,就得搭“火房”了。提前砍好的柏枝搭出个三角架,底下塞上麦秸,好点火;小的枝叶纷披在上面,总有半人高。这些忙完,春节联欢晚会就快开始了。孩子早守在电视前面了,两手也不闲,桌子上的柿饼、核桃、瓜子、花生满当当的,却只是专挑其中的水果糖。女人还要忙着包饺子,站在案板边,包一个饺子看一眼电视,包一个饺子看一眼电视,笑就浮在脸上。

院子里,各屋里的灯都开着,满院子亮堂堂的。男人长舒一口气,把烟点上,院里转来转去,忽然抬头看天,一天的星星呀,那么低那么近,伸手就能够到似的。抽完两根烟,男人就把大门关了,今夜不会有人来串门了,都在家过年哩。

午夜钟声还没敲,前巷后巷的鞭炮就争先恐后地响。男人也又叼着烟出来了,先把“火房”点着,柏枝“噼噼啪啪”的,一股黑烟端往上走,却把满院子的柏香留下。再点炮,二踢脚,空中炸得脆响;千头鞭,院里雾气狼烟;还有礼花,漫天的喜庆吉祥。女人袖了手在门口笑。本来有些困倦的孩子又欢实起来了,在燃烧的柏枝上跳来跳去,喊着:过年喽,过年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