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1。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2。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3。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4。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5。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6。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7。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8！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9。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10！揽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11。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12。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13。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14。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15！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16。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17。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18。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19。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20。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21。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22。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23！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24！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25。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26？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27。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28。
注释：
1 滋：培植。畹：田亩单位，三十亩为一畹，一说二十亩。树蕙：屈原曾为楚三闾大夫，负责贵族子弟的教育，树蕙指的是对贵族子弟的培育。
2 畦：四面有田界的块状田地叫畦。此处为动词，一畦一畦地种植。留夷、揭车：都是楚地所产香草。杜衡：状与葵相似的一种香草，俗称马蹄香。
3 冀：期待。峻：长大，高大。俟：等待。刈：收割。
4 萎绝：枯死。何伤：无伤，无妨。哀：悲哀。芜秽：因荒芜而污秽，有变质的意思。这两句是说自己培养的贤才改变了节操而与恶势力同流合污了。
5 凭：满。楚语。厌：满足。求索：索取。
6 羌：发语词，楚语。恕：宽饶。量人：衡量他人。此句言小人对自己宽恕对别人严格。兴心：起心，打主意。
7 驰骛：驰骋，奔走追逐。
8 冉冉：渐渐。
9 落英：初生的菊花，落为初始义，至今犹存，如房屋落成之落等。
10 信：真实。姱：美好。练要：精粹。颔：面色憔悴黄瘦的样子。
11 木根：木兰的根。结：系。贯：穿。薜荔：一种蔓生的香草。蕊：花心。
12 矫：高举。索：搓绳子，动词。胡绳：香草，可以做绳；索胡绳是说把胡绳搓成绳子。纚：编制得很整齐的样子。
13 謇：发语词。法：取法，效法。前修：前代的贤人。服：佩带，指前文所说的服饰和服食。
14 周：合。彭咸：殷商时期的贤人，据说他上谏国君不听，投水自杀。又据《吕氏春秋·直谏篇》，楚文王大臣葆申强谏文王，文王不从，葆申“趣出，自流于渊，请死罪”。屈原此处言彭咸，表明自己将沉渊自杀，正与葆申的“自流于渊”之意相同。遗则：遗留的法则、榜样。
15 太息：长长的叹息。民生：有多种解释：一说民生即人生，指诗人自己，艰，指艰难；一说民指百姓，民生多艰即百姓生活苦难；又一说民生指同朝小人，艰指其人心险恶。当以第一说为佳。
16 鞿羁：鞿是马缰绳，羁是马络头；鞿、羁在此做动词，自我约束的意思。朝：早晨，与夕字相对成文。谇：进谏。替：废除，撤职。
17 纕：佩带。蕙即用蕙草制成的带子。申：重申，再加。
18 亦：语助词。善：爱好。九死：多次死去，九表示多。
19 浩荡：大水横流的样子，比喻楚王的恣意妄为；犹今语所谓荒唐。民心：人的内心。
20 众女：指代朝中的小人们。蛾眉：蛾指蚕蛾，蚕蛾的须细长弯曲，所以常用来形容女性的眉毛。在此蛾眉字面上是说自己的美丽，实际是指自己的美好品质。诼：诽谤。
21 工巧：善于取巧。偭：违背。规矩：木工的工具，量圆用的为规，量方用的为矩，引申为法度、规则。改错：错通“措”，改错即改变措施。
22 绳墨：木工用墨绳弹出直线，引申为规则。追：随。曲：邪曲。周容：无原则地取合。度：法度。
23 忳郁邑：忳，烦闷，在此作副词修饰“郁邑”；郁邑，忧愁。三个形容词连用，是楚辞的特有语法。侘傺：失意的样子。
24 溘死：忽然死去。
25 鸷鸟：鹰、鹞一类的猛禽。不群：猛禽总是离群索居，诗人以此来表明自己不与凡庸为伍。
26 方圜：方，方头的榫；圜即圆，圆形的孔。周：相容。孰：谁，哪能。异道：志向和操守不同。
27 屈：委屈。抑：压抑。尤：责备。攘：取。诟：耻辱。
28 伏：抱，坚守。清白：节操纯洁。死直：为正直而死。
赏析：
我既栽种了数万亩的兰芝，又种植了百亩的蕙草。畦畦都栽种了留夷和揭车，还杂植了杜衡和白芷。希望芳草枝叶婆娑，盼着到时能有收获。虽凋谢干枯又何妨？伤心的是群芳荒芜变得污浊。人人都竞相钻营来满足贪欲，追逐索取从不满足。宽饶自己却苛责别人，各怀鬼胎相互嫉妒。匆匆奔走追利逐名，这不是我热衷的路途。衰老渐渐地就要来临，恐慌的是美名不能树立。清晨啜饮木兰滴下的甘露，傍晚采食秋菊初绽的花瓣。只要我情感真实美好精粹，长期形容憔悴又有何妨。采撷木兰根来编结香佩，串起薜荔落下的嫩蕊。竖立菌桂来连结蕙草，把胡绳搓得长又美。我效法的是先贤，不同于世俗的穿着。即便不投合当今的人，也愿追随彭咸以为楷模！长叹一声两泪双流，哀伤人生是这样的艰难！虽然努力修身自我约束，早上进谏晚上就遭贬。既因佩带蕙草贬逐我，又加上采集香草的罪。只要是我真心喜爱的东西，为之死去多次也决不后悔。怨恨君主糊涂荒唐，终究不体察人的衷肠。那些人嫉妒我有弯长的美眉，造谣诋毁我生性淫荡。当今的流俗本就是善于取巧，违背规矩又改变举措。背弃规则追逐邪曲，把竞相苟合取容奉为生存准则。忧愁烦闷我心神不宁，只有我贫穷困顿在这样年代。宁愿猝然死去顺水漂流，我也不忍做出同样的丑态。猛禽不会与凡鸟们为伍，从很久以前就是如此。方的和圆的怎么能吻合，志趣不同哪会相安无事？内心委屈志向压抑，忍受罪名承当侮辱。保持清白为正直而死，本就是前代圣贤看重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