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无言的诗

我们这儿叫老城,老城确实老。城中立着一座古塔,名叫文峰塔,距今已有600多年。塔七层高,从历史的苍茫中走来,通体灰褐色,上面长着零零星星的野草,一身斑驳,一身沧桑。塔下是小街,如棋盘纵横,民宅,也都是青砖灰瓦。在这儿住的也都是老门老户,兴的也还是老风俗。

做寿,尤为老城人所看重。家家户户做寿,越热闹越好,这折射的是人缘、威望、邻里关系等,没有哪家不重视。

今年,胡同口董大爷做寿,全胡同的人家都去了人,那个热闹,把大厅都震得嗡嗡的。老爷子90岁了,穿着红色唐装,由儿子搀着,颤巍巍的,给大家敬酒。年纪大的,他还认识,逢人介绍:“这是老张的孙子。”“这是老李的外孙。”他就说来了就好,一定要吃好喝好,虽然有好些人他已经对不上号了。

我从酒店出来,迎面有人叫我老叔。看着脸熟,但一时我也对不上号。他一笑,说我是曾老二呀。哎呀,这小子,自他一家搬走,十好几年没见了。

曾家,也是这儿的老门老户。他爸腿不方便,在胡同口摆个修鞋摊儿。日子虽然过得苦,但那年月“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胡同人的鞋都在他爸的摊上修,也还能过得去。后来,他们一家人去了郑州,在那儿租了个门面,修鞋带做鞋。

往年都是曾老大来,今年换了老二。我问你哥呢?他说老大住院了,是盲肠炎,这几天就出院了。我说你不陪你哥,跑这么远干啥?他说我这就搭车回去。我说你发个微信红包,再说明一下,多方便。他说要是那样,我准被我爸骂死。我爸说咱缺啥,都不能缺了礼数。我说,哎,你爸就是太认真。他说这也是我奶奶交代的。你奶奶?我有点儿蒙,他奶奶可是去世多年了。

他说他奶奶去世前,交给他父亲一份礼单,说这个你可收好了,啥时候,咱都不能忘记这份情,为人处事,礼数不能缺。那份礼单,是他爷爷那年做寿时收的礼。

那年,有好几天他爸都没出摊,去他家取鞋的人回来说,他爸病了。董大爷和胡同的邻居们,掂了水果去他家探望。只见他爸脸红红地躺在床上,头上搭个毛巾,他奶奶用酒精给他爸擦脚心、手心。他爷爷说,等他病好了,把鞋给你们送到家里去。董大爷看了看病情说,这病不是啥大事儿,冲冲喜就好了。他奶奶说,日子过成这样了,哪还有啥喜事。董大爷说,看嫂子说的,老哥的寿宴不让吃了?提前办,冲冲喜,准好。大家都跟着说:对,明天就来喝寿酒。冲喜,也是我们老城的老风俗。

第二天,来冲喜的人很多。曾家措手不及,就请大家喝“一毛烧”(一毛钱一两的散烧酒),还熬了一锅烩菜。寿星很是过意不去,但大家都喝得兴高采烈。当时“拜寿包”一般都是2元钱。可那份礼单上,不仅有2元的,还有5元、6元的,董大爷他们好些人送的都是10元。后来他爸住院,大夫说,再晚点送来,可能就转成肺炎了。

我送曾老二到火车站,问他,董老爷子认出你没有?他说你都认不出来,他老人家哪还能认出来?不管他认出认不出,我奶奶说了,到啥时候,礼数都不能缺。这是家训。

晚饭后,我有散步的习惯。那天,我再散步到文峰塔前,只见它耸立在夕阳中,披着一身金黄,古色古香。我觉得那就是一首无言的诗,一幅立体的画。

原标题:一首无言的诗